卷三2
这样的文字一页又一页。这是五彩纷乱的思绪。起始于乌有之地,通向空无,终止于空无。
只不过一年前,她还是个知足、有作为、勤奋的女人,甚至从未听说过安布罗斯·派克这个人,而如今,她的生活被他所毁。这个人到来,照耀了她,用奇迹和美的观念蛊惑了她,他了解她也误解她,他娶了她,让她心碎,用那双哀伤无望的眼睛看着她,他接受自己的放逐,而现在他走了。人生是多么严酷而突然——这一场洪水来去匆匆,把这样的残骸留在身后!
“不能逃避的,我们就必须忍受。”她对阿尔玛说道,一边把她的脸擦干净。“你不会死于悲伤——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
“不,可是他也绝不是神圣的贵宾。我告诉你,他只是有点儿荒谬,他本来应该是无害的荒谬东西,可你却成了牺牲品。好吧,我们每个人偶尔都会成为荒谬东西的牺牲品,孩子,有时候我们甚至笨得去爱它。”
“不会的,汉娜克坚决地断定,“可你现在得忍受下去——你也不是第一个人。你让自己沉溺在悲伤的泥沼中已经很久了,你的母亲会为你感到羞耻。你变得越来越软弱,这不像话。你觉得你是唯一受苦的人吗?读读你的《圣经》吧,孩子,这世界可不是天堂,而是苦难人间。你以为上帝为你破例?看看你的四周,你看见了什么?全是痛苦。你走到哪里,都看到哀愁。如果你第一眼没有看见哀愁,再看得仔细些。你很快就会看到。”
她自己并没有忘掉自己的煎熬,但她尽可能地把生命中的裂缝缝合起来,坚持下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我们无法抹灭每一个提醒。事实上,我们无法抹灭任何的提醒。她的哀伤永无休止,但是她把哀伤隔离在自己内心一个可控制的角落。她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派克夫人,很不幸,相信她儿子为了追寻狂妄的梦想而逃离他的新婚太太——而阿尔玛,更不幸的是,并未纠正她的错误想法。
您最真诚的弗朗西斯·韦尔斯牧师这则消息以斧头敲在花岗岩上的力量给阿尔玛带来了莫大的冲击:使她的耳际震响,骨头抖动,眼前直冒金星。打掉了她的某一部分——某个极其重要的部分——那部分旋转着飞入半空中,再也不可能找到。
如果她没有坐着的话,肯定会摔倒在地。事实上,她一头栽在她父亲的书桌上,把脸埋在韦尔斯牧师最友好亲切的来信中,哭了起来,像要把浩瀚天穹的每一朵云都扯下来。
她很快就知道,悲痛底下仍是悲痛,就像海底的地层底下仍是地层——甚至更底下仍是更多的地层,只要你持续不断地挖下去。安布罗斯已经离开她这么久,她肯定也知道他将永远离去,可她从未想过,他可能比她先死。
有一种程度的悲痛深不可测,最后完全不再像悲痛。剧烈难挨的痛苦,最后使身体不再有感觉。悲痛本身灼烧起来,结成疤,阻拦了膨胀的情绪。这种麻木是一种解脱。当阿尔玛从父亲的书桌上抬起头来,当她不再哭泣,这正是她达到的悲痛程度。
阿尔玛履行了悲伤任务后(书写所有关于安布罗斯过世的信件并寄出)已经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步入她的守寡状态、她的耻辱和她的哀伤中。出于习惯而不是向往,她回到她的苔藓研究上。没有这项工作,她觉得自己肯定也会死去。她的父亲病得更重了。她的责任更大了,世界更小了。
扬西仍不说话。这是他著名的伎俩:沉默是一种武器。扬西不说话时,周遭那些紧张的人,就让语言在空中弥漫。于是他们说的话超过了自己该说的话。扬西将从他沉默的堡垒后面,看着秘密漫天飞舞。而后,他把那些秘密带回白亩庄园。这是他权力的运作方式。
扬西从来不是一个会解释的人。这一点阿尔玛知道,任何活着的人也都知道。他不把口舌浪费在“解释”这种毫无用处的事情上。事实上,打从孩提时代起,阿尔玛就很少听过他讲话一连超过三个词。
她想起蒙田书中的一句话,她在多年前读到的一句话,这句话她一直铭记在心,现在看起来贴切得恐怖:“我注意到,有两件事情相辅相成:天上思维与地下表现。”
她是傻子。她的人生是一出闹剧 出可怕、悲哀的闹剧。
“汉娜克,如果你是说普鲁登丝和我之间感情疏远,我劝你别只把罪过怪在我一个人头上。我有错的话,她也同样有错。我们两人之间的交往从没有自在过,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在躲开我。”
可怜的普鲁登丝!过了好一阵子,她心里又想:可怜的霍克斯!接着是:可怜的芮塔!而后,就此事而言:可怜的狄克逊!
可怜的他们。
她的母亲死了,她的父亲死了,她的丈夫——无论他曾经是或不是——也死了。她的妹妹普鲁登丝为了阿尔玛的缘故,毁了自己的人生,却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好处。霍克斯是完全的悲剧。芮塔是被毁坏撕裂的小灾难。而现在看来,汉娜克——受阿尔玛爱戴敬仰的最后一个人——对她没有丝毫尊重,也不应该尊重。
拥有这些学问和特权,阿尔玛给她的人生创造了什么?她写过两本晦涩的苔藓学著作——绝对没有让世界为之欢呼——而她现在正着手写第三本。她从来没有把她的时间用来造福他人,除了她自私的父亲之外。她是处女、寡妇、遗孤、继承人、老妇人,也是头号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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