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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呼吸化为空气: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

当呼吸化为空气: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

作者: 杨泽毓 | 来源:发表于2019-02-22 23:18 被阅读7次

    | 本文内容字多图少,基调沉重,玻璃心慎入 |

    前几天我先生打趣我说,你去读了个学位,其实是为了方便码字吧。我听了之后笑而不语,他还真是了解我啊。

    不过今天,我码字机找到了个志同道合的大兄弟儿——保罗·卡拉尼什。

    钻研文学是为了探索人生真谛当作家,弃文从医是为了更加简单粗暴地探索人生真谛。当他36岁时已接近功成名就,获得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斩获全国性的医学大奖,多个医院的教授职位在向他遥遥招手。

    事实上保罗现在也确实是个作家——他熟读经典,笔力洒脱,其著可谓句句精到一针见血,并且引经据典暗藏深意。

    这么说吧,保罗能把艾略特的《荒野》解读的如此淋漓尽致,可以说是码字机的知己了。

    码字机自认为已经是虐文后爸级别的了,但是在保罗面前,码字机甘拜下风,承认保罗绝对是独树一帜的“虐圣”!

    不幸的是,还没等到我去跟他表白,他就死了。

    01 噩耗

    保罗是一个外科医生,见证过无数生命在他的面前凋零,渐渐地已经没有心弦触动的感觉,死亡司空见惯,生命不堪一击。他总是第一个知道病人的生死,像是有些疾病,对于现代医学来说是难以挽救的,在他负责的诊室里往往最是常见。

    他一直觉得生命可畏,自己是一个介于患者生死之间的摆渡人。

    然而这一次,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命运。

    我草草地浏览着眼前的这些CT片子,诊断结果显而易见:肺上布满了数不清的肿瘤,脊柱已经变形,一整片肺叶被侵蚀——这是癌症,而且已经扩散的很厉害了。

    在过去的六年里,我已经看过像几十套这样的片子,每次怀着微茫的希望帮患者找到可能有效的疗法,然而这一次,患者是我自己。

    露西盯着CT片子沉默许久,转过来问:“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别的病?”

    我心中平静:“没有。”

    保罗轻车熟路地在医院的走廊里绕来绕去,他对这里太熟悉了,眼下趁工作之余查看自己的诊断结果,已经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他放下片子,决定暂时休息,接受治疗。

    镜头一转,他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

    02 年少初心

    以前写虐文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读艾略特的《荒原》,因其文辞优美寓意深刻。后来我发现,好像所有喜欢虐文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喜欢艾略特的《荒原》。

    而保罗在书中对于《荒原》的引用,实在是太贴切了。

    赤地千里,大地苦旱,人的心中也如荒原般干涸。艾略特本想表达的是一战后西方人对未来的迷茫和绝望,但艾略特实在是太才华横溢了,他用象征手法在诗中引经据典,上自神话下谈历史,在阅读当中往往让读者代入自我,回味无穷。

    韦伯斯特被死神紧紧抓住,

    他看见头皮下的头盖骨;

    地底下的无胸生物

    没有嘴唇,呲牙一笑,向后退去。

    而保罗感受到的,是对于美好生活的绝望。

    年少的保罗,曾经十分讨厌医生这个职业,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意味着对家庭的缺席,他甚至预言自己要当个作家。保罗的父亲就是一名医生,常常加班到深夜,很少在闲暇时带着孩子们去乡下恣意玩耍。

    大学时,保罗无意中读到了一本关于心理疗法的书,一个有趣的假设让他夜不能寐——思想不过是大脑运转的产物。

    于是保罗开始钻研生物和神经科学相关的课程,就这样走上了医学之路。他渐渐意识到,文学是人类精神的最高境界,但精神系统科学则是探索大脑最优雅的规律。这和保罗最喜欢的《荒原》遥相契合:孤独隔绝的生活毫无意义,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才是生命的真谛。

    很快,保罗进入斯坦福大学的英语文学专业,他在沃尔特·惠特曼的身上找到了自己追求已久的命题,是否真的能建立起“生理与精神共存”的语汇系统,保罗的结论是否定的,他开始对热爱的文学失去信心,打算步入神经科学的大门。

    我越来越确定,自己已经不想继续文学研究了,因为我猛然意识到,文学研究要关注的很多东西都太政治化,而且反科学。我的论文《惠特曼和人格的医疗化》受到了好评,但太“异端”了,因为大多数英语文学博士对科学的反应“就像猿猴看到火,特别恐惧。”

    我有点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了。

    他打算弃文从医,和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正好唱反调。

    这(从医)给了我新的机会去寻找书里找不到的答案,寻觅另一种方式的崇高,和那些备受煎熬的人建立联系,在直面死亡与衰弱的同时继续追寻“什么让人生有意义”的问题。

    什么样的人生才算是有意义,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这个问题成了保罗求学的立足点,开启了他从文从医的道路。

    在医学院里,保罗有了从理论到实践的非凡体验,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惊喜与敬畏,乙醚味道的习以为常,性格迥异的医生和同学……

    我面对的属于自己的那具尸体,有点发青,有点肿胀,但他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已经死亡。我打开尸体的胃,发现两片未能消化的吗啡,这说明他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也许当时正孤身一人,手忙脚乱地抓着药瓶…..

    保罗是个极其感性的人,但在学医的过程中,他渐渐变得麻木,从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到“顺理成章”。

    医学的一切都是对神圣的冒犯,医生以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入侵人体,他们看到的都是人类最脆弱、最私密的时候,他们治愈病人,护送他们回到滚滚红尘,自己却转身离开。

    然而作为神经科医生,面临着比普外科医生更高一层的命题:往往是在保命与保住个性之间备受煎熬——

    问题不仅限于生存与死亡,而是究竟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

    你愿意用失去说话的能力,来交换多几个月的生命,默默无声地度过余生吗?你愿意冒着失明的危险,来排除致命脑出血的哪怕一点点可能吗?你愿意右手丧失行动能力,来停止抽筋吗?你到底要让孩子的神经系统承受多少痛苦,才会更愿意选择死亡呢?

    这些选择往往需要患者的家属去做,所以我一直都非常认同一句话: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不过是精神消弥于世界,真正无法接受的是那些依旧活着的人。

    有人会在高强度以及不断重复的工作压力下变得麻木,而保罗却越来越懂得如何领悟生命的价值。

    他依旧小心翼翼地和自己的病人打交道,小心翼翼地解释病情,小心翼翼地操纵手中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送走每一具离世的遗体。

    ——至少在心里是小心翼翼的。

    进入到医院之后,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保罗开始近距离地直面二者。生命就是转瞬即逝,短暂且容不得多想。但保罗不得不集中精力去扮演好迫在眉睫的角色,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死亡的全过程中,因为从进入医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拿着铲子的掘墓人。

    在我刚刚迈入医院大门时,生与死还不过是抽象的概念而已。

    那些集合了生命、死亡与意义的问题,那些所有人在某个时刻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通常都发生在医院里。当一个人真正遇到了这些问题,这就变成了实践。人是生命体,遵循自然法则,遗憾的是这些法则中就包含一条:

    生命的基本要求就是新陈代谢,而死亡就是新陈代谢的终止。

    海德格尔说,人向死而生。人生在世必有一死,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够逃过这个过程,但即便如此,却没有人能真正勇敢地面对死亡,当死神到来时,人们心存畏惧,瑟瑟发抖。

    03 摆渡者的爱情

    后来,他在耶鲁医学院里认识了妻子露西,一个内心充满爱与善良的内科医生。

    有一天,我看见露西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张心电图苦思冥想。

    看着曲曲折折的线条,然后她忽然明白过来了,并在一瞬间流下了眼泪:这张“练习用”的心电图可以看出,这位病人已经不在人世了,纸上这些弯曲的线条记录下从心颤到心跳停止的全过程,这会让看懂的人心痛落泪。

    在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为了他想要的生活,和很多富有责任心的男人一样,他奋斗了许多年。

    多少个夜晚我回到家,露西已经睡了,而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客厅的地上;多少个清晨,天还没亮我就离家上班去了,她却还没醒。

    可是我总是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个月,就能够接受我这种每周工作一百个小时以上的生活,我马上就要成为神经外科教授了,十年无情残酷的训练都熬过来了,我已经赢得了前辈的尊重,获得了极负盛名的医学奖项,几所著名大学纷纷向我投出橄榄枝。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让我休息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反而拯救了我的婚姻。

    然而当癌症到来时,疾病缠身让保罗的外形迅速垮塌,他不再有帅气的外表,高大的身影和挺拔的躯干,相比之下,保罗变成了佝偻老人,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而露西也是个医生,深知病痛将会改变些什么,对保罗依旧不离不弃。

    保罗提出让她在自己死后再嫁,因为他无法忍受她独自老去的孤独。

    04 最后一役

    他在接受治疗后,依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不是因为对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坚守,而是简单地因为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做一个神经外科医生,这是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努力的目标。

    这个时候,保罗已经病入膏肓,剧烈的背痛让他快要坚持不住,而作为医生的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CT片子中新的肿瘤已经十分清晰,扩散到了整个肺部,还有向别处转移的迹象,无法治愈了。

    我感觉到每一块肌肉在抽筋,咬着牙说不出话来,现在连布洛芬也救不了我了,我能感觉到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我能背出它们的名字,好把眼泪忍回去,竖脊肌、菱形肌、背阔肌……

    手术很完美,每一条切口和缝合都像是艺术品,保罗平静地结束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台手术,然后和同事告别。

    我坐在电脑旁边输入一些术后指令,护士们进行着清理工作,麻醉师开始唤醒病人。我播放了巴萨诺瓦风格的《不老的传说》,萨克斯柔和而铿锵的演奏响彻整个手术室。过了一会,我出了手术室,收拾好七年所用的所有东西——一些为通宵工作而准备的衣服、牙刷、手机充电器……我坐在车里,热泪盈眶。

    他终于离开了他热爱的岗位,脱下白大褂,正式成了一个外科病人。

    05 归去

    他拿到病人佩戴的塑料手环,穿上熟悉的浅蓝色病号服,走过那些他都叫得出名字的护士面前,保罗住进了一间病房,多年来,保罗在这里见过成百上千的病人。

    正是在这里,我祝贺病人痊愈,见证他们回归正常生活的幸福;正是在这里,我宣布病人死亡。

    我不再是牧师或者牧人,可以协助他人以生死的过渡,我发现自己就是那茫然困惑、不知所措、需要度化的绵羊。

    通过艾略特的《荒野》,保罗再一次回到这个无法跨越的命题: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病中的保罗渐渐消瘦下去,进入到死亡的倒计时,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保罗仍然借着这个“机会”品尝死亡的味道,他似乎终于破解了自己追寻了小半生的难题:

    生与死的鸿沟,本就不难跨越,精神力量也自然会随着最后一缕呼吸消散在人世间。但真正的意义在于,如何能让自己的思想和精神永存,如何在仍然活着的人心中继续活着,如何让精神传承,留存于世间。

    我“有幸”能亲身体验死亡,所以之前觉得不必再求助文学与学术著作,然而现在我发现,要理解自己这种直接的体验,还需要将其放回到语言文字之中,才能前进。

    于是保罗开始了写作,想要把自己濒死的经历记录下来,于是他在扉页里解释了这本书名的出处与含义:

    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已逝去,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布鲁克伯爵《卡伊利卡》

    这本没有写完的书,在保罗的嘱托下终于实现了出版,人的特性和机遇,有着一种魔力,也是这种魔力赋予他希望,一直写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保罗的大半生都在对死亡进行探索和思考,并拷问自己时都能坦然诚实地面对死亡。

    最后,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2015年3月9日,在家人的陪伴下,保罗在病床上与世长辞,享年37岁。

    然而在他病房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是他女儿卡迪的产房。

    临终前,保罗凝视着露西低语,“也许这就是结束了。”

    他握着露西的手,喃喃道。

    “我准备好了。”

    这一天

    他们的女儿卡迪只有五个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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