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很早很早就站在村口了。苍老而倔强的根是暴起的血管,流淌着一段段神秘的回忆,繁茂而健壮的树枝是遒劲的手臂,她每天都很用力地生长,不辜负村里人对她的呵护,更不辜负沉在土壤中的多汁的心。于是她成了村里的神话,已经很久很久。常常,大树粗壮根部旁的红烛闪烁,豆大的火苗跳动着,缥缈的烟霭摇晃着,令人牵挂,甚至让人心颤。
她就这样坚定地,坚定地长在那里,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般,淳朴的泥土洗濯了她的苍凉和迷惘,阳光洒下的金色激荡起心中的远方。她守望着这片土地。
村里一个女孩常常来这里。她乌黑的辫子、明亮的双眼总能让大树铭记,她柔和的目光落在大树身上,大树也摇动双臂向她致意:伸出绿枝,又微微颤抖,又向后收回;或者就静默,静默在正午的阳光下;或者在飘飞的白雪中一起白头……相视无语,大树就能感受到她殷勤的愿望。她站在树下,望着天,望着最高的那一枝绿叶,望着停歇又飞走的鸟儿,不苟于现实的她,年轻的心跳动着青春悸动,眼中闪耀着出发到远方的光芒,她闪耀着。
后来她成家了。她不再是那个豆蔻年华,想着念着如何打扮自己,如何采摘娇嫩的野花的女孩了。要承担一个家的责任,也不再有空经常来去看大树了。丈夫是个手艺人,常常独自一人在外闯荡。她懂得爱人的风雨羁旅,总会估量着丈夫归家的日子,备好饭菜,来到树下守望那条悠远的小路。鸟,一群群,一片片,飞走了又飞来。他奔波,他回来,她不舍又期盼,不舍别离,期盼团圆。丈夫很争气,为她和她新生的儿子盖起了全村第一座砖瓦房。大树记取了那一天,她的笑靥,是与那些金色的瓦,在金色的阳光里衬着耀着,带着初为人母的喜悦与自豪。
就这样简单的,她守望着家,后来成为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后又守着黑瓦白墙的校园,付出了青春年华。大树守望着村庄,岁月为他沉淀一圈一圈的年轮。
忽然那么纯粹的根和心都变了。
终于卸下了工作的重担,而轻别离的爱人终于倦了,像鸟儿归巢回了家。不料不久短短几年就丢下她撒手西去。长大的儿子,和许多注视着长大的学生一样,似乎并没有那一份对土地的赤诚的坚守,泥土的芳芳和禾谷的硕硕也没能留住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她守不住儿子,只能盼着儿子归来。她又一个人,孤独地在村里,如一粒尘埃,飘忽不定在无垠的空中。村庄不再瘦弱,砖瓦房比比皆是,甚至有几栋小别墅,耀武扬威。望着不远处渐渐逼近的城市,望着渐渐喑哑了歌声的小溪,她不由得滴下一滴泪,是天空反射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吧,她寻觅不到勤恳踏实地背着锄头的笑脸,只好去看看村口依然伫立的大树。
她去看树,抚摸被压土机碾过的树根,抚摸曾经创伤累累的树干,像怜惜自己的孩子。树下的红烛熄灭了不知多久,只留下长长的如血的烛泪。她叹了口气,取出新的蜡烛点上,许了个愿,无人知晓的愿。她知道,大树把所有的疼痛都写成了日记,那些伤痕就如同写在她的心里一样。
她想,这一切是早该变的,是自己没有料到。那天,她领着自己的孙女,去菜地拔萝卜,采野花,还去打了满满一筐枣。她使劲用竹竿敲打着枣树,孙女惊喜高举双臂,沐浴在金色的枣雨里。她痴痴的望着孙女小雀般蹦跶着跳跃,突然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亲切感,是自己,是儿子,是孙女……叠加的影像静默又活泼,是故乡不变的灵魂吧?她自己是很久没有在泥土上奔跑了。
她在苍老,故乡又何尝不是呢?
她知道绿荫下村小学那小小的院落,在紧锣密鼓的撤并中将不再有孩子们天籁的诵读声。虽然她曾努力周旋,据理力争。她知道那片她曾谙熟的溪流南岸的土地马上就要被钢筋混凝土包围,带着泥土腐烂的气味。她坐在树下,静静聆听故乡沉重的呼吸,构想故乡无力的风骨,就像自己。或许将来也只会有安详宁静的月光能记得她,她和树,记得她曾守望的故乡。
“宝贝,我们回城里去。”“好啊,我们回去。”孙女被儿子接回了城里,她没有跟着去。反把他乡当故乡,她做不到。
那个春天,她沉睡在一方青山里,望着她萦绕梦中千万次高大伟岸的树。大树依然如她小时候毫不吝啬地庇护她一样。她心中唱的唯一一首歌,在风的臂弯里变成灰色。
从那以后,很少有人再去看那树,飞扬的尘土蒙住鲜绿的叶片,大树透不过气来。但她依然努力向上生长,希望自己最高的叶子能触摸太阳。这段征程,是疮痍的村庄曾经给她的使命,即使没人看到,她也要陪着这片土地从温存走向沧桑。
总要有一颗心在守望吧。守守望望,大概就是一个人或一棵树的一生吧。
她望向溪流南岸的那片曾经站立茂密枣树的土地。
一群鸟应声而起,争相起飞,在空中留下一道充满希冀的光。 (一个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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