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香樟树,一条板凳,一把蒲扇,一个人。
西边是乌黑的山,沉重的,连绵的,像精致的丝绒,托住欲坠未坠的月亮。
他在黑暗中,一盏灯都没有为他留下。
是他起早了吗?不,他说,是秋天来得太早了。按理说,这样的日子,时间是流不动的。
天是蟹壳青。
他眯着眼睛。天际忽然钻出鲜红的光,继而是粉色金色嫩黄色乳白色,一层层晕染开来,像美人面颊上的胭脂。
鸡开始啼叫,青灰色的炊烟,曲曲折折地上升,渲染,散开,然后像棉絮一样凝固在黏稠的空气中,好像时间静止了。
他走进屋子,草草解决早饭后又出来,倚着香樟树坐下。阳光在他脸庞的沟壑中轻快地跳着,好像一只温柔的虎皮小猫,身上闪着麦子般暖和的光芒。风穿过他银色的头发,把一秒又一秒的时间分离开来。他倔强地喜欢这里,这片种着香樟树的土地,这片埋葬着他祖先的土地,这片承载他太多记忆的土地,这片一站上去就觉得踏实的土地。
只是这里,丢失了青年,霍乱着荒芜。像被尘封的木匣,它已经被人们遗忘很久很久了。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座古老的石像,偶尔摇动他手中的蒲扇。
儿子说,爸,把你接到城里去享享福。
他去了,又回来了。
住不惯。
川流不息的车辆驶过他的慌张,匆匆忙忙的行人让他找不到一点闲适,鳞次栉比的楼房好像有一种一脚踏空的虚无。那里没有流水一样的月光从窗缝中溜进来,没有左邻右舍像阳光一样热情的寒暄,没有那种天花板下就是家的温暖。
时光汹涌澎湃地涌过去,但他还站在原地。
原来,是自己真的老了。
于是他坐上长途大巴,他要回到那个荒凉的乡村,那个他度过了八十个春秋的地方。
儿子拼命敲打着玻璃窗——爸,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那里什么都没有!连地都是荒的!你回去干什么啊?
他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前方。浑浊的泪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像不曾流动的一潭死水。他不敢直视儿子恳切的眼睛,害怕自己心一软,一眷恋就留下了。他不舍离去,更不愿留下,他要回到那间小小的木房子里去。乡野的呼唤就像小时候的蜻蜓蝴蝶和萤火虫,牵引着他西班牙斗牛一样火红炽烈的心。他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在踏到泥地上的那一刻哗啦啦地落下来,流过他高高的颧骨,淌过他黝黑的脸庞,滑到他瘦削的下巴,最后像钢针一样深深地扎入泥土中,仿佛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座古老的石像,偶尔摇动他手中的蒲扇。
风把太阳吹到他的头顶,香樟树的叶子沙沙地响,像破了的风车。他用他生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樟树粗糙的树皮。
他在记忆中行走,好像穿过长长的隧道。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在这棵树下蹒跚学步,记得那时还是四世同堂,一个大家族都坐在树下乘凉。那时没有灯,满天星光就可以把大地照得发亮。后来他和妻子坐在树下,看他心爱的小儿子光着脚丫在月光照得透亮的青石板上走着,好像把脚淌在清泉中嬉戏。再后来,就只剩下他和老伴两个人,在树下思念着远方的孩子,在火烧云的映照下品味人生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故事的最后,只剩下了他,还有那棵一点点空心的香樟树。
他以为他还是原来那副皮囊,可是皱纹像毛线一样织到他面庞上再也拆不开;他也曾祈祷身边的人都活的好好的,可是岁月终究是最残忍的杀人犯。他还活着,还活在这片土地上,但日子已经死了。
是时光掏空了香樟的树心啊。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座古老的石像,偶尔摇动他手中的蒲扇。
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刺眼得好像一只手覆盖住了他的眸子。
周围是雪白雪白的光,像城里的医院。 他记得那时整日躺在病床上,吃药,打针,偶尔听见其他病房里歇斯底里的哭声,心脏会骤然一缩。那个时候他很害怕死亡,害怕在轻飘飘的病床上失去生命。但现在在这棵陪伴了他一生的树下,反而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来陪他饮一杯浊酒。
树叶摩擦的声音像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热烈而嘈杂。他听见儿子欢快的笑声,听见妻子温柔的话语,听见旧时老友们爽朗的说笑,听见波涛听见鸟鸣听见一片树叶落到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梦境。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像一颗腐烂的橘子滚落到西边的山上去了,晚霞飞溅出来,染红了半边天。
让人感觉那头着火了。
野猫从他脚边跳过去,爪子踩过的地方,全都长出草来;一只土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冲他叫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四周都是余晖的金黄色,原本荒芜的田地里长满了沉甸甸的稻穗;樟树下多了一条木凳,破旧但是很干净。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用他潭水一般的眼睛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那里,有一群人向他走过来,他欣喜地眯起眼睛,想要仔细地辨别他们,他们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融合在一起,像亲切的鬼怪。好像,好像有他的儿子,他的妻子,他的旧友,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大概确乎是在做梦吧。
太阳落山了。
天是蟹壳青。
有几只苍蝇飞过来,叮在他青色的脸上;又有几只苍蝇飞过来,落在他青色的手上;更多的苍蝇飞过来……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座古老的石像,一动不动。
晚风吹动香樟树叶,却听不见声音。
青色的月光,像中药那般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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