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地球人用十进制

问题是这样的。所有的人分类都是人类，所有的昼夜长度都是一天，所有的进制都是十进制，所有的恒星都是太阳，所有的母星都是地球。好吧，除了那几个表面只有海洋的星球外。那上面诞生的满身都是触手的生物管自己的星球叫水球。但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在它们的文字中，“水”就是“地”的意思，就是指它们平时赖以生存的空间。而最底层的星球外壳，以及几个孤零零的浮在水面上的浮岛或者冒出水面的山峰，在它们的文字中才会被冠以类似“水”的概念：无法在其中生存却又十分依赖。因此这么说来，它们的母星也是地球。顺便一提，那几个东西在它们的文字中也不叫“岛”或者“山峰”，反而类似于“空洞”和“危险的深沟”。当然了，它们也不可能管自己的触手叫触手，对它们而言那当然是普通的手。所有的手都是手。

总而言之，每种人类理所当然的用一些通用词指代适用于其自己文明和物种的事物。卡特林星自转时长是三十一天，公转时长是八个月零九天，这对卡特林星人而言是一天和一年。诺斯星人有两只四根手指的手臂和胸口的一根活动触手，所以它们使用九进制。马蓝星的海洋文明生物的两根活动触手前段各自有九个非常发达的吸盘，这是十八进制。可对它们各自而言都是十进制……所以怎么才能在它们之中达成一致，建立一个可以相互接受的统一度量？每次来新人老秦都异常犯愁。十六根手指——对老秦来说，是十根手指——捂在脸上，这是他跟新来的使用十进制的地球人类学得一个姿势，表示无助。

新来的地球人用十进制，现在你应该明白这是句废话，等于什么都没交代。眼下二十多个文明正在申请使用它们自己语言和宇宙坐标图的权利，同时另外还有七八家在严正抗议素数进制文明的进制使用权。老实说这简直是胡闹，你让八根手指的奥德星人和二十三条触手的布鲁星人在贸易谈判时候改用十七进制，它们的合同上这辈子都别想出现整数。改换宇宙坐标系更是开玩笑，老秦都懒得理这些申诉。那帮刚跨入星际文明的新兵蛋子，它们的宇宙图百分之百是以自己恒星为原点画的，没一个例外。从来不知道尊重别人，文明何在？老秦鄙夷地把那沓申诉拖到优先级最低的任务列表最下方。泛银河系交流联盟的通用宇宙图当然要沿用自古以来的版本。即以中心创建者那家文明的母星为原点的坐标图。

当然，最开始问题没这么棘手，是逐渐发展成这么混乱的状态的。泛银河系文明交流联盟，名头虽然大，但最开始只是最先认识的两个文明建着玩的。归档、统一等事情根本没人在乎。因为一开始只有两家，这两位之间的交流无需什么统一度量，跟翻译差不多。我这边十吨铁元素单质，我的十是你的十七，我的一吨是你的二点七吨——这是因为数千年前你我母星上成长起来的农作物的单株质量不同——我的铁元素单质……也是你的铁元素单质。我们商谈好的价格是你的二十一千个你的货币元。对我来说是八百六十五点六八七五个你的货币元，然后我们的汇率是一比一点三七……

汇率这东西诞生的真不慢。全宇宙跑的最快的是利益，第二才是光。商人自会拼了命的不吃亏，而星际金融体系的建立更是谨慎又谨慎。谁都不是菜鸟，哪家没个几千年的发展史。金融危机的苦头都没少吃，谁也甭想跟谁玩花样。俩文明各自的金融巨鳄一见面，连家族史都差不多，谈判谈了个惺惺相惜。转年两家的孩子甚至谈了场恋爱，因为生殖隔离还是柏拉图式的。当然了它们根本不知道柏拉图是谁。算起来两个孩子其实比柏拉图年纪还大点……

真正乱套的是不涉及具体利益的，命名相关的东西。就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你来自哪里？地球肯定是不行了。头两家这样解决的问题：各自使用对方的称呼。你观测到我的母星起的什么名字，我们交流时就用什么名字。这个解决办法简单有效。不过这种解决方案在第三家文明步入宇宙后就随即终止了。显然无法再通过使用对方的称呼来获得唯一名字。三边代表商议的方案很快出炉：改用数字代号，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后来者可以继续成为第四家，第五家……没有第六家。因为第三家文明是六进制的军国主义帝国。它们坚持保持使用“自己的十”的权利。时至今日，六进制依然是联盟常用进制之一，这都是为了宇宙和平做出的让步。因此后面的文明只能是第十家，第十一家……你能想象得到光是一个星球命名就有多混乱。尤其是第二十一家是个不啻于第三家的激进帝国，并且使用着八进制。它们坚称自己是第十五家，并且拒绝在不使用十五这个数字称呼它们的各个宇宙会议场合出席。要不是两个帝国刚好位于两条相隔很远的悬臂上，或许早就打起来了。后来，各家不满足于数字代号，依然希望使用具有各自特点的代称。在上一次银河系联盟大会上老秦发起了一种命名方法，后来发展成音标共识：各家都管自己叫地球，可是各家语言中地球这个词的发音是不一样的。发音像“呜克”的以乌克星人自称，发音为“奥德”的以奥德星人自称。不过这样也有麻烦。首先它杂乱无序，难以记忆。其次像交流联盟这种庞大松散效率低下的组织最难进行档案更改。第三，好多文明的发音难以辨识。比方说从管状喷气孔吹气发声的那个破生物诞生的文明，难道要叫“噗”星人？更不用说生理构成导致某些行星上的人交流使用的声音对其他行星人来说是超声波，根本就“听”不到。最后，谁说步入宇宙的文明内部就能达成统一了？就因为文字命名权，好几家冲突历史悠久的文明直接开了内战……

接下来还是个简单的问题。你是什么人？我不是在问星球。生物学上分，你是什么人？

是的，宇宙如此浩瀚，生物如此多样，你可能以为生物学会迎来春天。人种会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要按照各自所在的科属称呼就好，蝙蝠人，乌龟人，史莱姆人，抽象几何人，纯精神能量体人……

但其实不是这样。

想想地球吧。我是说，我们的地球：地上跑的一个脑袋四条腿，水里游的流线身材尾巴当舵，天上飞的两个翅膀一对爪子……是的，昆虫和真菌界千奇百怪，可越是生理构成复杂的生物越在某些方面保持一致。最简单来说，脑袋必须要有，而且只有一个，听觉器官，嗅觉器官，视觉器官，四条四肢，一套生殖器，全身对称。这一切都是为了支撑大脑。

脑是个消耗巨大且十分脆弱的组织，为了支撑一个成规模的大脑运作，生物会消耗异常多的能量，因而进化就使得那些节省了其他方面开支的生物得以存活下来。四条腿着地最为稳当，如果要飞，一对翅膀就够了，对称可以保证平衡，听觉和视觉可以观察到很远的地方，这两个器官也要分开长……而这些因素其实和星球没什么关系。无论哪颗星球上进化出来的生物，都必须服从自然规律。消耗越小才越有可能适应环境，才越可能存活的下来。而显然，形成文明的物种必须有足够的脑容量，必须达成这个“消耗最小”的局面。因此最终的成果是，宇宙中的人只在大的范围分成海洋文明，陆地文明，天空文明对应的生物纲目。可是到具体科属上，几乎大同小异。数不尽的新物种，分不清的新归类，都集中在差不多的几个分支上，使得整颗生物谱系树庞大稀疏，又在局部臃肿不堪，宇宙生物学几乎处于停滞不前的程度。

不过，真正麻烦的东西是文明适应自然环境所留下的烙印。

一天有多久？一克是多沉？一尺有多长？一度是多热？一天是母星自转的时间，一克是农业文明时期的一把农作物，丹莫星的一尺是皇帝展翅飞行时最长那根尾羽的长度，帕米星的一度是海底火山口到它们最宏伟的都城之间百分之一距离水域所升高的温度……而且这样的东西很难达成文明间的统一。我凭什么要用你家皇帝的羽毛长度衡量我的触手？

一个文明内度量衡几乎是统一的，这原因很简单，因为大家有足够的交流。通商、殖民、战争、屠杀。文明最一致的是它暴力血腥的一面。可是宇宙文明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军事最强大的第三帝国与理念最极端的第二十一/十五帝国都没能打起来。宇宙的尺度太大了，文明间的步伐又太不一致了。表面上看都是可以进行星际旅行的宇宙文明，可派一个载人探测器堪堪飞出恒星系同殖民半个星系悬臂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好多所谓的宇宙文明都停留在第一步：知道外星文明存在，但也仅能知道罢了。

此外，同生物学一样的道理，社会和技术形态也令人不可思议的近似。汽车为什么是汽车的样子？流线型是因为空气阻力，而又一次的，四个轮子最为稳当，对称可以保持平衡——好吧，至少还有部分原因是美学。为数众多的陆地文明，除了驾驶舱的模样千奇百怪、动力来源各有不同以外，代步机器的外表惊人的一致。因为这原本就与文明无关。楼房的目的是遮风挡雨，茅草屋的问世是因为修建方便，四面墙一个顶，只要是个陆地文明就绝对诞生过这种建筑。不同星球间最大的区别是空气成分、陆地面积及土壤和岩石的构成，这多少影响到不同文明所需的材料强度不同，以及周边可以用来发展建筑学的材料不同。但身为最稳定最常见且单质抗打击度和硬度俱佳的明星元素，铁以及其精炼成的钢真不是什么少见的用料。旅游业基本废了。第一批星际旅游的人们兴高采烈地乘上仍然很危险的星际运输载具，换上繁琐的适应目的星球环境的宇航服，落地之后看到的却是差不多的街景——和在自家星球上出个国没啥差别，无非是换种文字换种文化。至于街道、房屋、视听娱乐、统治者和抗争者，该有的还是那个样子。文明永远是这种调调，智力和欲望决定一切。文明间交流的吸引力比想象中低得多。

所以，为数众多的初级小文明访问过联盟之后产生的问题是，也许数千数百年内我都只能慢慢发展。我知道其他人存在，但也只能和你互派大使，进行简单贸易，但无法长期移民通商甚至战争，那我有什么必要参与联盟，甚至和其他文明统一度量呢？

是没有必要嘛，科技水平还达不到的，暂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不过这可苦了交流联盟的老秦。老秦是泛银河系交流联盟的秘书长，同时也是第一家文明的联盟代理人。仅从这一点你就能看出这个联盟有多么原始。第一家文明算是一个商业强国，利益永远是第一推动力。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那我怎么赚钱！在第一家的推动下，交流联盟在不断地扩张，这才有了如此头疼的问题。所有的文明都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并且大多数只能做有限的交流，这种情况下统一标准简直是笑谈。

不过老秦的努力也不是没有成果。

横亘整个宇宙都保持一致的自然规律，就是物理和数学。进制只是数字的代号，无论多少进制下，素数永远是素数，六十四永远是二的四次方，元素周期表更是真正的宇宙通用。因此，老秦借着第一家文明的影响力，大力推行一套联盟度量衡。它采用八进制。“除的尽”实在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点，而为了避嫌，老秦也不能主张十六进制。这样才有可能跟好斗的第三帝国取得谈判桌上的胜利。此外就是利用光和原子定义统一的宇宙时间尺度、空间尺度、物质的量、电荷量……这套新的定义基本脱胎于第一家和第二家文明的度量衡，作为影响力最大的两个老牌文明，两家也不遗余力地支持这个联盟标准的推广。至少，各家文明自己可以用自己的东西，但星际贸易和交流，就需要换算成统一标准了。

于是交流联盟干的最大的事就是折腾出了一个没什么人用的统一标准。

此外还有些“小事”，比如约定每个联盟成员都有义务监测其周边生命体甚至初级文明，收集情报，但禁止以任何手段干预文明发展。这部分是出于对其他文明的尊重，部分是为了限制附庸庞大的帝国诞生。曾经有一家文明，在某颗恒星最远的小行星上建立了一个对该恒星系内初级文明的观察站。该文明向这个小行星发送探索装置时监察站被下令撤离，可是其中一个观察员为了开玩笑，居然在小行星上留下了一个硕大的表示欢迎的标志……好在那个初级文明没有因此确认外星文明的存在，而那个观察员则至今还处于监禁中。

因此，大多数六十号之后的文明在步入宇宙阶段的时候，联盟对它们的基本信息都多少有所了解。其文化、传统、外观、科技都或多或少与众不同，但是对老秦来说，所有的新兵蛋子都一个德行：

“您好，我是来自地球的人类。我们的恒星是太阳，我们通用进制是……”

——十进制，废话，闭嘴。

老秦十六根手指轮流按着太阳穴，顺便签署了那个观察员的释放通知。真的是越来越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