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散文简友广场故事
不用了,我不进笼子

不用了,我不进笼子

作者: 小雨老湿 | 来源:发表于2022-05-10 22:34 被阅读0次

在南京参加中国独立影像展,与一位中年导演住一个双人标间。听说我住在大理,他笑道:“大理是我们要退休的人去住的,你正是奋斗的年纪,怎么跑去享受了?”以此为基准,他对我创作道路的发展提出了许多建议,前提都是得去北京。对这些话,我虽有看法,却没有辩驳,反倒顺着他的意思聊了许多。首先,人与人之间的罅隙导致彼此无法真正地理解,其次,不论我爱听与否,对方都是出于好意。

其实,我的抉择并非愣头青的专属,因为我最为敬重的两位中年人——都是我父辈的年纪——也是这般任性。这两位忘年之交,都是在大理结识的,且都会唱歌。

从首都来的孟爷,他的歌带着京腔,高大的身板,留着花白的寸头。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他的酒吧。那时我和我的爱人尚未在大理定居,只是暂住。每晚都去那家人民路的酒吧听民谣演出,点最便宜的饮料,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大约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孟爷主动坐到旁边与我们交流。他似乎对我这个胸前刻着四法印的小胖子和身边的小姑娘很感兴趣,一直微笑着问了许多问题,有关于我们的,有关于佛学的。我每稀里糊涂地回答一句,他便欣喜地说:“是嘛!真好!”那双明亮的眼睛被皱纹包裹,如粗糙的石堆中两块温润的玉,映着太阳的光,令人感到温暖。次日晚上,他在台上为我们献唱了一首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抱着吉他的,脚打节拍,闭目蹙眉,用砂石般粗砺的声音唱着:“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中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时不时地微笑看我们一眼,歌声和眼神中流露的分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楚。

喝完杯中的酒,他说,再回大理一定要找他。一个月后,我们回来了。他很高兴地邀请我们去他的老院子里看曼陀罗花,还开着车带我们在洱海边找房子。他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地转过头兴奋地说,他想建立一座乌托邦式的村庄,召集大理的艺术家们,住在最简单的木房子里,劳动,耕种,创作,生儿育女,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有时说得出了神,连前面的路都不看了,或者索性停下。我一边激动地听着,一边提醒他别把车开进湖里。

我们在洱海边的村庄住下了。从此大家成了亲人。小小的古城,在路上遇见是极为正常的。他总要拉住我们,或去他家,或去酒吧,或直接坐在路边,聊上几个钟头,口干舌燥为止。我和爱人常常在他的酒吧门口摆摊,卖我做的明信片和她做的布包。白天有了收入,晚上就进去,一如往常地点最便宜的风花雪月和蜂蜜柚子茶,听孟爷、亚当、马雪松或者是其他歌手打鼓、弹琴、唱歌。有那么半年,我们的好朋友阿芒也在那里驻唱。美好的记忆都不约而同地叠加在一个地方。

一晚,周云蓬在酒吧演出,我们很想参加,但看看票价,再看看钱包,还是离开了。刚回到村里,孟爷就来电说:“今晚演出,你们小朋友的票价是十块,不知道吗?快来吧!”

所有让孟爷感到欣喜的事,例如古城开了一家很美的客栈,土家野夫来酒吧喝酒,家中的咸鸭蛋腌得差不多了,他都要叫上我们,与我们分享。尽管他自己吃素且过午不食,但带我们去吃饭时,总说:“多吃点,吃点肉。”让他一起吃,他又说:“我吃过了。我看你们吃就很高兴。”

许多“老大理”都不屑与我们这些年轻人交流,但孟爷尊重我们的年轻和贫穷。他善于发现每一个人身上的光,却掩饰自己的。

这一点,张哥也是如此。油腻的短发,唏嘘的胡渣,土豆一样的老脸,金属的半框近视眼镜,松松垮垮的纯色衬衣以及小商品批发城老板的腰包。俗不可耐的外表下,是一颗真摇滚的心。他是我们朋友的朋友,与我们朋友一起从拉萨骑自行车到大理。那时,他还在大学和琴行里教音乐,只是抽空出来玩。真正佩服他,是从他开口唱第一个音符开始。时间太久,唱得太多,已经记不清是哪首歌了。与孟爷一样,他也爱唱罗大佑、王洛宾和邓丽君的歌,但他唱得更多的是英文歌曲。铿锵有力的吉他扫弦,配合着沧桑的声线以及带着肉夹馍味儿的西安口音,挥洒出的是二十几岁的朋克青年也卯不足的劲。他微笑看着我,我也微笑看着他。我没把他当中年人,他也没把我当做孩子。他不觉得年纪大了就无法做年轻人做的事,也不觉得经历一些什么就得学会人情世故。我说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他拥有那种大多数四十几岁的男人不具有的生命力。张哥调侃说:“只是到了该腐朽的年纪,却没有腐朽罢了。”

第二年,张哥再次来到我们家,背着吉他,辞去了他十几年的工作,准备在云南找一个小城镇做酒吧歌手。十年前,他在西安组建又解散了乐队。如今,他要用更长的时间,钻研乐器,做一支“一个人的乐队”。我为他准备了酒菜,他用他随身携带的剃头刀给我理了光头。朋友们聚在一起,坐在院落的台阶上,打鼓唱歌,到洱海边看升起的月亮,几个小时地聊天。我拿着相机记录这一切,珍惜短暂的相聚。

离别后一段时间,听到消息说张哥在腾冲定下来了。很替他高兴,但不怎么联系,就像他在西安一样,偶尔一通电话,只是确认彼此过得凑活。然而,每当我被生活的烦闷所缠绕,或在写作和拍片时遇到困难,我就会想起,距我三百多公里的地方,一个我所尊敬的中年人也正努力地生活,翻山越岭般攀爬音乐上的瓶颈。这样简单的想法,会让我感到安心。

一如我们的聚散离别,甚至人生当中的所有决定,去腾冲看望张哥,也是突然的想法。直到到了县城,张哥才知道我们来了。在和顺古城,他看到我们,笑得脸都皱了起来,连忙兴奋地张罗住宿吃饭。他带我们去看他上班的酒吧,逛赶集的那条街,吃他最爱的腾冲饵丝。像个孩子一样,向我们讲述他的生活和收获,让我们听那些令他沉醉的音乐。他也问我们创作的进展,看到我刚剪出的纪录片中他自己唱歌的画面,一边说:“这还不是我发挥最好的时候。”一边感到欣慰,因为在世界不同的角落,我们都没有停止各自的脚步。

张哥最后一次来大理,是准备离开云南了。光从外面,是看不出他这一年多的变化的。还是一副刚在田里干完活、随时都要蹲下吃面的陕西大汉形象,只不过多了几处纹身。他告诉我,已经在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是时候继续往前走了。

路总是向前的,无论东南西北,只要望着那个灭点,路就在向前。张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孟爷也出家有一段时间了。想象中那座乌托邦的村庄最终没有被建立,但在高山之上的庙宇当中,孟爷找到了他渴望的平静。当然,就像我放弃了我的学业,张哥放弃了他的工作,为了这份平静,孟爷放弃了他的酒吧、房子和爱情。在世俗的眼光中,我们也许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但其实,这些选择恰恰是郑重的,因为我不希望责任和情感成为伤害自己和他人的借口,不希望将自己的不如意和损失的光阴归咎迁怒于爱自己的人,不希望成为看似伟大却憎恨世界的人群中的一员。

今年十月,出于对故友的思念,并心中的一些郁结,我穿过满是猴子的山林,来到了孟爷修行的寺庙。在那里,他叫如诚。但无论怎么称呼,他对我的照料依然如故。但有闲暇,便弯下腰耐心地跟我讲寺院的规矩,告诉我晚课念什么经文,问我冷不冷,日常用品是否齐全。那几日,清晨四点多,师父们便起床鸣钟打鼓。大家批上斗篷,在寒冷青蓝色的空气里走进大殿上早课。我能够在众人诵经的声音中,很快辨认出如诚师父的。虽然他已是身穿袈裟的僧人,但看到他认真的神情以及合十时轻轻打着节拍的右手食指,我就会想起当年山下那个唱起歌来无比深情,用右脚打节拍的孟爷。除了每日诵经上课外,大家还有许多事要忙活——在走廊打扫灰尘,到大寮帮忙弄菜,或者走在两旁是千年古木的幽径捡几筐柴火。

被树叶遮盖的浓荫处,松鼠穿行,鸽子飞翔。如诚师父说:“在山上,你的身体有忙不完的事情,但心里却什么事都没有。”他还说,师父常常让他唱歌,但没了吉他,威风减了一半。到了下山的那天,没有离别的伤感。他只是微笑看着我说:“现在认了门,知道家在哪了。以后常回来就是。”

离开寺庙一个月后,我去了南京。丛林和城市的差异,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更加嘈杂。信息爆炸的时代,似乎每天都有一百个理论冲进我的大脑,试图把我纳入某个无懈可击的思考体系。每一根米线里的企业文化,每一块黄焖鸡的内涵,让我难以下咽却大快朵颐。我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认识新的朋友。我匆忙定义目前接受的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我住进那间双人标间,遇见了好言相劝的中年导演。我不知以何种睡姿栖息。

我想起张哥十年前写的那首叫作《饼都bia了》的歌,其中有一句歌词是:“今天早上有只麻雀落在我的窗台。我说:‘来吧,进屋坐吧。’‘不用了,我不进笼子。’”人活在世上,总会被大大小小的笼子框住,但狭义而言,我希望自己是一只不进笼子的麻雀。这里处处都藏着机关,不仅城市是笼子,爱情、家庭、工作、梦想或者信仰这样听上去如羽翼般美好的东西,一不留神也会化作笼子。究竟是柔软的羽毛还是冰冷的铁柱,取决于人和它之间微妙的关系。对我,北京必然是一个笼子。而像北京这样的笼子里,住了太多的麻雀,让我觉得拥挤,无法呼吸。

南京那晚过后不久,我离开了大理,背上行囊,再次与爱人一起漂泊。为什么离开,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那里正在铸造捕我的铁笼。要去哪里,还没有定,大约是能够扑打翅膀的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把人生分割为各个阶段,强行地塞进不同拥挤程度的笼子。生命短暂,应该留足时间去思考和践行自认为最重要的事。其中所做的妥协也好,改变也好,都是权宜之计。

虽然,大多数人便是在权宜之计中交出了自我。不知需要抱有多大的警惕,才能渡过这熔炉的烈焰焚身。还好,在我认识的人中,已有两位完成了这个试炼。但愿我到中年时,还能像他们一样,向着一个灭点义无反顾,竭尽所有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无论年龄,无论结果,无论明天是否末日,无论这理想是说好一个故事,唱好一首歌,还是解脱。

二零一四年

相关文章

  • 不用了,我不进笼子

    在南京参加中国独立影像展,与一位中年导演住一个双人标间。听说我住在大理,他笑道:“大理是我们要退休的人去住的,你正...

  • 撸王龙没带脑子的日常

    10.20 “可乐”是我的小小狗~然而腿太短爬不进去笼子,在笼子旁边晃了很久…… 我:可乐,你爬不进笼子吗?好吧…...

  • 笼子

    你不进来 我不出去 我们都在笼子里

  • 我用了很大力也插不进去

    以前吹一下就出门 后来长大了矫情了 觉得不弄一下头发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比如 蜘蛛侠没有丝 绿巨人没有绿 钢铁侠没有...

  • 短篇丨关在笼子里的人

    笼子 我叫谭岚,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 从我记事起,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笼子。“不...

  • 你总需要跳出去看看

    上篇文章结尾我引用了侏罗纪4变种大白龙的例子:你在笼子里,永远只能挠墙壁咬几个饲养员玩,跳出笼子后咬死一个是一个,...

  • 不疯狂不进化

    原先我是不喜欢看动画片的。 对身边痴迷动画片的朋友们也是嗤之以鼻,一群幼稚鬼。 不过随后我就自打自脸了,被几部国外...

  • 不破不立,不思不进

    2014.7月—2019.5月,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要5年了,斗转星移,事过境迁,从无知到深沉,从冲动到冷静,有对...

  • 辟谷

    最近开始减肥了。 用了辟谷的办法。 不过不用担心,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粒米不进、滴水不沾的成仙式辟谷。 而是单纯字面...

  • 一种笼子

    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笼子。 有竹笼子,也有铁笼子,有看得见的笼子,也有看不见的笼子。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笼子,看不见...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不用了,我不进笼子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qpru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