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题为《恋物癖和断舍离》。
《断舍离》是日本作家山下英子写的一本书,后来书名成了最火爆的网络语言。跟“看淡”,“放下”,“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等词语一样风行一时,略有几个铜板的中国人一下子都活明白了,都懂得断舍离了。凡是不必需、不合适、过时的东西统统扔掉,该断绝的断绝,该舍弃的舍弃,毫不犹豫。
似乎都想明白了,生活嘛,要的是简单清爽,要的就是断,舍,离。
其实生活中更常见的是“恋物癖”。
恋物,是有历史原因的,说来话长。
先不说别人,说我妈。上世纪五、六、七、八十年代,我家频频乔迁,说白了是频频搬家。搬家时会“惊喜”地发现一些八辈子用不上的“有用”的东西,必须搬到新家。所有的东西都得由我妈决定扔还是留。于是便不断问和答:
这双鞋短了,还要不要?
要。拿去送人。
这个煤油炉子要不要,都锈成这样了?
要。万一哪天要用,擦一下。
这么多焦炭,一直没烤火,就不用搬了吧?
说得轻巧!你以为焦炭那么好买?搬!
往哪儿放?
床底下。
......
别的不说,那一大堆焦炭,也不知道是哪年买的,搬了一回又一回,全是堆在床底下。
再说我岳母。
岳母比我妈还恋物,在她眼里就没有没有用的东西,而且就没有不好看的东西。只举一例:每年中秋节,女儿女婿送给二老的包装精美的月饼,舍不得吃不说,吃过这后,月饼盒子舍不得扔,统统摆在显眼的地方当装饰。有回看到家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趁二老不在,便帮他们舍,岳母回来发现不对,愣是在垃圾桶里把所有舍掉的东西找了回来。三年前二老的房子拆迁,翻出来的“有用”的东西之多,让人哭笑不得。发霉的餐巾纸,发黄的旧报纸,发黑的笔记本,藏了多年的高档茶叶,还有满满一床底下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清理旧物时,岳父捧了一个纸页粘连的笔记本,爱不释手,手指头蘸了口水,一页一页翻,整整看了半天才拿起另一本。太多的旧物没地方安放,必须舍了,却无人可送,二老,尤其是岳母,心疼得欲哭无泪。
后来我才明白,除了祖祖辈辈遗传的节俭基因,人还会念旧,他们留下的东西与有用没用无关,他们留下的是过去。
苗炜谈到了比利时作家莉迪亚·弗莱姆那本《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他的概述和评论都很精彩:
莉迪亚从父母家里找出当年母亲生她时住院的账单,还第一次得知,妈妈住的病房号码是四六六号。她还找到了母亲喂她喝奶用的奶瓶,找到了很多陈年的账本和信件,找到了外祖母和曾外祖母做的针线活儿。这是一种时间跨度上的保存,妈妈保存了她的妈妈、她妈妈的妈妈留下的针线活儿,妈妈也保存了自己女儿刚出生时用的奶瓶。莉迪亚把一些旧家具、旧衣服送给了朋友,她在父母家中发现了当年父母之间的情书,还发现了几十张餐巾纸,来自世界各地,有的是餐厅的,有的是咖啡馆的。每张餐巾纸上都有妈妈的笔记:一九八三年三月二日,闲谈馆,奥尔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八日,布鲁日,抒情酒馆;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哥本哈根的斯堪的纳维亚旅馆;还有汉堡、鹿特丹等。餐巾纸本来是很容易废弃的东西,但莉迪亚的妈妈去各地旅行,在那些咖啡馆里拿了两张餐巾纸,写下时间地点,就把自己生命的印记放在这不起眼的东西上了,这其实是一种空间感上的占有。一个人的生命感受不只来自时间上的传承,也来自那种空间上的凝视。她当然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些旧餐巾纸扔掉,但那些地方是妈妈去过的地方,妈妈在那里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块很美味的蛋糕,吃了一顿晚饭,她可能在旅行中感到平静和快乐,她的生命感受通过这几张餐巾纸传递给了女儿。
我觉得,从物品的纪念意义上讲,餐巾纸与某景点的门票是一回事,都可以用来怀念过去。
说到这儿不禁有几分懊悔。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现在,买了不少中外名著,其中不少世界名著的译者早已不在人世,其译本相当珍贵,而我,因为搬家嫌麻烦,一次又一次拿去送了人。记得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购书时每人限购两本,我还是请了朋友帮忙排队才买到的,结果脑子一热,送人了。我留下为数不多的书,都是后来比较感兴趣的。今年买菜时无意中在一个卖书的地摊上发现了《安娜.卡列尼娜》,竟有久别重逢的感觉。一问,卖价才五元。二话不说,扫码付款,喜滋滋拿了书走人,如捧了一段过去。到家后方知,忘记买菜了。新买的《安娜.卡列尼娜》很旧,脏兮兮的。译者草婴,曾翻译过肖洛霍夫,莱蒙托夫,并以一己之力翻译了托翁全集。先生已于2015年仙逝,享年92岁。想到今年以百岁高龄去世的翻译家许渊冲,忽然不胜唏嘘。老一辈翻译家带着他们辉煌的过去,俱往矣!
历史上从来不缺藏书家,流传后世的真本、孤本却越来越少,盖因纸质书实在难以保存。怕火,怕潮湿,怕蠹虫,还怕“秦始皇”那样的人。
好多好多书籍,都成了留不住的过去。
于是想问一声莉迪亚·弗莱姆:你妈妈留下的东西还在吗,比如那些餐巾纸?
2022年11月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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