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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世俗的说法是:“顺应时势的人通达,忤逆时势的人困顿。尧舜为天子的时候,工共和鲧就被放逐了;桀纣为天子的时候,商汤和文王就被监禁了。乱世之中做恶人正确,治世之中做好人正确。如果想在乱世中做好人,就必须反省一下,能够从容面对灾荒和侮辱吗?能够在刑具面前一点不为所动吗?如果说做不到,为什么不随波逐流,耍小聪明保全自己呢?”这种说法非常流行,得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认同。
唉呀呀,这是怎样的道理呀?春秋时期,世风浇漓,伪诈盛行,顺应时势而生的,我看到有不少人;忤逆时势而死的,我也见到不少人。祭仲、潘崇两位权臣的显荣,泄治、伯宗两位忠臣的屈辱受戮,都是世俗用来做证据的。但是,如果从齐、楚两国争着结盟郑国来看,郑国的大臣,始终主张结盟齐国的,从来没改变说法的是孔叔;反复无常,脚踏两只船的是申侯。用世俗的说法,孔叔呆板木讷,死心眼一个,肯定在乱世惹祸。申侯八面玲珑,狡猾奸诈,肯定在乱世左右逢源。然而,孔叔并没有一点灾祸,申侯却被杀身亡。那么,世俗的看法,难道真的可信吗?
汉哀帝时,依附丁、傅外戚的都取得荣华富贵,然而,朱、博两位却因为依附丁、傅而败亡。王莽簒位时,争献符命证明王莽是真龙天子的,都被封侯,然而,刘棻等人却因为符命被杀。过去的君子,严格自己的操守,逆势而行毫不后悔的,才是真的有智慧呀。
唉!大家都认为“天下太平,小人不得志;天下大乱,小人得志”。却不懂得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小人生活在太平时期,一句错话就被批评,刚想违法就被谴责,心里那些奸邪恶毒都不能充分释放,觉得很不得志。但是,正因为这样,才保全了自己。想做小人的,在治世的大环境里,又怎么能做彻底了?严师的管教,慈母的批评,我看到的全是爱护而不是仇恨啊。乱世正好完全相反,贪欲大的家业大,诈术高的地位高,群恶聚集一起喧嚣,争着作恶,不到把家业全部败光,绝不罢手。(乱世对于小人来说就是)钓钩上有香喷喷的诱饵,陷阱上有漂亮的装饰,又怎能不引诱小人奔赴死地呢?唉呀,小人呐,一定不要以为生逢乱世是幸运的!
《东莱博议·郑孔叔申侯》
为世俗之说者,曰:“徇时者通,忤时者穷。天下尧、舜,而我独共、鲧,是以有放殛之刑;天下桀、纣,而我独汤、文,是以有幽絷之祸。乱世之不利为善,犹治世之不利为恶也。子欲为善于乱世,盍先自省,能傲灾荒而轻髠钳乎?能嗜刀锯而亲砧质乎?如曰未能,曷亦随时上下,以邀宠保身哉?”是说之行,风靡波荡,十人而九矣。
噫!是果何道而排之乎?春秋之时,浇伪蠭起之时也,徇时而生者,吾见其人矣;忤时而死者,吾见其人矣。祭仲潘崇之显荣,泄冶、伯宗之戮辱,皆世俗所指以借口者也。盖尝以齐、楚争郑之际观之,郑伯之臣,终始主齐,不变其说者,孔叔也;反覆趋利,且齐且楚者,申侯也。格之以世俗之说,则孔叔之朴固胶滞,殆难免乎今之世。申侯持诡谲之术,遇浇伪之时,所谓卉之春而稼之秋也。然孔叔卒无纎芥之祸,而申侯反以杀其身,则世俗之说,果可尽信耶?
附丁、傅者皆贵于哀帝之朝,而朱博以丁、傅败,献符命者,皆侯于王莽之世,而刘棻以符命诛。昔之君子,介然自守,忤时不悔者,其知之矣!
呜呼!治世者,小人失志之时也;乱世者,小人得志之时也。抑不知事有大缪不然者。小人之在治世,片言犯义则镌谯至,跬步触法则谴责来,含毒蓄险欝不得吐,信乎其不得志也。然抑其恶所以全其身,从小人者孰有加于治世乎?严师之棰楚,慈母之呵叱,吾见其恩而不见其雠也。乱世则反是矣,贪大者家亦大,诈髙者位亦髙,羣讙軰嚣,竞于为恶,不至于覆宗絶祀不止也。有饵焉以馨其钩,有锦焉以华其阱,安得不诱而纳之死地乎?呜呼,小人者,毋以遇乱世为幸哉!
【附评】
王凤洲曰:反复证辨,其劝君子而戒小人者至矣。孙执升曰:世俗第知徇时、忤时,其穷通有不尽然者,不知人当辨君子、小人,时当辨治世、乱世。此文前后似不相蒙,实有至理结构,末段议论尤高。朱字绿曰:孔叔守正而免祸,申侯反覆而被诛,此乱世之所少也,故取以为守正者劝,且为反覆者警。因先说世俗之论,透说徇时之利。反压题意,然后转出正意,倍见精神。末复言小人生于治世,以有所裁抑而不至陷于死亡;小人生于乱世,以无所底止而恒多罹于覆灭。此千古名通之论,所谓善人为帮,胜残去杀,而火炎昆冈,则玉石俱焚者也。张明德曰:非有上下千古之识,正是不能道只字。每诵一过,辄欲下拜,善乎!朱字绿之评曰:“万历时党祸虽作,小人附会权势,不过斥逐君子,未能大得志也。即小人之祸,亦不过斥逐其身而止。及魏阉用事,小人诛锄君子,骈以用牢户,此时贪大者家大,诈高者位高,其得志甚矣。然未几而烈皇御析,或正典型,或锢逆案,岂非纳之死地者耶?治世深爱小人,乱世非小人之幸,不诬也。
附:《郑孔叔申侯》原文:
鲁僖公三年,楚人伐郑,郑伯欲成,孔叔不可,曰:“齐方勤我,弃德不祥。”
四年,齐伐楚,盟于召陵。陈辕涛涂谓郑申侯曰:“师出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申侯曰:“善!”涛涂以告齐侯,许之。申侯见曰:“师老矣,若出于东方而遇敌,惧不可用也。若出于陈、郑之间,共其资粮屝屦,其可也。”齐侯说,与之虎牢。执陈辕涛涂。
五年,陈辕宣仲怨郑申侯之反已于召陵,故劝之城其赐邑,曰:“美城之,大名也,子孙不忘。吾助子请。”乃为请于诸侯而城之美。遂谮诸郑伯,曰:“美城其赐邑,将以叛也。”申侯由是得罪。秋,诸侯盟。王使周公召郑伯,曰:“吾抚汝以从楚,辅之以晋,可以少安。”郑伯喜于王命,而惧其不朝于齐也,故逃归不盟。孔叔止之,曰:“君不可以轻,轻则失亲,失亲,患必至。病而乞盟,所丧多矣。君必悔之。”弗听,逃其师而归。
七年春,齐人伐郑。夏,郑杀申侯以说于齐,且用陈辕涛涂之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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