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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钓鱼人对不起鱼儿,鱼儿怎会对不起钓鱼人?狩猎者对不起野兽,野兽怎会对不起狩猎者?庄公对不起叔段,叔段怎会对不起庄公?况且,用钓饵来诱鱼上钩的,是钓鱼人;用陷阱陷害野兽的,是狩猎者。不批评钓鱼人,却批评鱼吞食饵料;不指责狩猎者,却指责野兽落入陷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郑庄公雄强、猜忌、阴毒、凶狠,把亲兄弟当成敌人,总想致叔段于死地,所以隐藏心机任由叔段胡作非为,放纵叔段的欲望使他无法无天,豢养叔段的邪恶令他恶贯满盈。装备精良的军队看起来很强大,数量充足的战车看起来很壮观,不过是庄公的诱饵;高一丈长三百丈的京城,西部边疆之地,也不过是庄公的陷阱。叔段冥顽不灵,只能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只能算是鱼、兽罢了。哪有见诱饵不吞食,过陷阱不沦落的?引诱叔段谋逆,又反杀谋逆;教给叔段反叛,又反讨叛乱,庄公的用心真是太阴险了!
庄公的想法是,急切下手对付叔段的话,叔段的恶行没有彰显,就不能服众;放长线钓大鱼的话,叔段的恶行就会暴露出来,大家就无话可说。开始不闻不问叔段的恶行,就是为了积累叔段的恶行,最终要他的命。庄公哪里晓得,叔段的罪恶与日俱增,自己的罪恶也随之与日俱增。人们只看到庄公想杀一个叔段罢了。我却认为,从把京城给叔段当封地之后,到正式讨伐鄢地之前,庄公一直对叔段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处心积虑,哪里有时间——哪怕是一时一刻忘记叔段了?说句诛心的话:生一个杀念,就是杀一个弟弟;生一百个杀念,就是杀一百个弟弟呀。这样看来,庄公的罪恶,难道不比叔段大吗?
我曾经反复思考这段公案,终于明白庄公的心是天下最阴险凶狠的。祭仲等人,看不到庄公的心机,却劝谏庄公“把京城给叔段当封地,超过礼制标准”,不知道庄公要的就是“叔段违制”。他们又劝谏庄公“叔段得城得地,就会得众”,不知道庄公要的就是“叔段得众”。这样,整个朝廷的文武大臣都中了庄公的计谋。再看看郑国的诗人,看不到庄公的心机,写诗讽刺庄公“怕母亲而害弟弟”,哪里知道,庄公要的就是“怕母亲”的名声。他们又讽刺庄公“小事不忍下手导致大的祸乱”,哪里知道,庄公正想得到“小事不忍心下手”的名声。所以,整个郑国的百姓也都中了庄公的奸计。
但是,庄公的心机还远远没完。鲁隐公十一年,郑庄公联合鲁、齐讨伐许国,占领许国之后,郑庄公让许国大夫百里辅佐许叔住在许都的东部,说:“上天降祸给许国,鬼神实在对许君不满,而借我的手惩罚他。我怎敢把讨伐许国作为自己的功劳?我有个弟弟,不能和睦相处,而让他寄食他方,我这个样子,难道还能长久占有许国吗?”在那个节股眼上说这样的话,就是庄公想欺骗整个天下。鲁庄公十六年,郑国的公父定叔(叔段的孙子)逃奔卫国。三年后,庄公请他回来,说:“不能让共叔段在郑国没有后代。”于是,叔段就有后代在郑国了。永远有后了,叔段在郑国地界内!这又是庄公想欺骗千秋万代啊。已经欺骗了文武百官,又欺骗郑国百姓,又欺骗整个天下,又欺骗千秋万代。唉,庄公的用心多么的阴险啊!
想要欺骗他人,必定先欺骗自己的良心;庄公只喜欢他人被自己骗得多,却不知道自己欺骗良心也随之增多。被欺骗的伤害,是肉体上的伤害;欺骗他人的伤害,是心灵上的伤害。天下最悲哀的事情,没有比心灵死掉更大的了,至于肉体的死去,倒还是次要的。被欺骗的人,肉体上受了伤害,心灵照样还在;那些欺骗他人的,肉体上即使很得意,他的心灵却已遭受戕害丧失殆尽。被骗者丧失轻微,骗人者损失重大。这正是,钓鱼人自己吞食了钩饵,打猎者自己投进了陷阱。这样看来,如果不是天下最愚蠢的人,难道能弄到这样的地步吗?所以,我起初认为郑庄公是天下最阴险的人,最终又觉得郑庄公实在是天下最愚蠢的人!
《东莱博议·郑伯克段于鄢》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
庄公雄猜阴狠。视同气如寇仇,而欲必致之死,故匿其机而使之狎,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之成。甲兵之强,卒乘之富,庄公之钓饵;百雉之城,西鄙之地,庄公之陷阱也。彼叔段冥顽不灵,鱼尔,兽尔。岂有见钩饵而不吞,过陷阱而不投者哉?导之以逆而反诛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庄公之用心亦险矣!
庄公之心,以谓亟治之则其恶未显,人心不服;缓治之则其恶已暴,人必无辞。其始不问者,盖将多叔段之罪而毙之也。殊不知叔段之恶日长,而庄公之恶与之俱长;叔段之罪日深,而庄公之罪与之俱深。人徒见庄公杀一叔段而已,吾独以为封京之后,伐鄢之前,其处心积虑,曷尝须臾而忘叔段哉?苟兴一念,是杀一弟也;苟兴百念,是杀百弟也。庄公之罪,顾不大于叔段耶?
吾尝反复考之,然后知庄公之心天下之至险也。祭仲之徒,不识其机,反谏其都城过制,不知庄公正欲其过制;谏其厚将得众,不知庄公正欲其得众。是举朝之卿大夫皆堕其计中矣。郑之诗人,不识其机,反刺其不胜其母以害其弟,不知庄公正欲得不胜其母之名;刺其小不忍以致大乱,不知庄公正欲得小不忍之名。是举国之人皆堕其计中矣。
庄公之机心犹未已。鲁隐之十一年,庄公封许叔,而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其为此言,是庄公欲以欺天下也。鲁庄之十六年,郑公父定叔出奔卫,三年而复之,曰:“不可使共叔无后于郑。”则共叔有后于郑。久矣!段之有后。是庄公欲以欺后世也。既欺其朝,又欺其国,又欺其天下,又欺其后世。噫嘻,岌岌乎险哉庄公之心欤!
将欲欺人,必先欺其心。庄公徒喜人之受吾欺者多,而不知吾自欺其心者亦多。受欺之害,身害也;欺人之害,心害也。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受欺者身虽害而心自若。彼欺人者,身虽得志,其心固已斫丧无余矣。在彼者所丧者轻,在此者所丧者重,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至拙。
【朱字绿评价】
《博议》之文,为课试而作,故以时文为近。此篇起首排立三语,后用喻意正意夹行,逼出庄公是一险人。末复推开四层,用四正欲字,两庄公欲三字,应前两使之字,起伏收束,各极其法。至尾取喻意作收,断出庄公至拙,屹然而止,有山回海立之势。意虽未必尽当,而文章机轴,卓然一家。
庄公养成叔段之恶,即《左氏》谓之郑志讥失教之义。然段为人臣子,至恃宠而骄,请制之后,意不复请。擅取国邑,缮甲兵,具卒乘,此岂人臣所能为者?纵无袭郑之谋,而蔑视其君亦甚矣。
庄公之失,在平昔不教,而遽兴兵以代之,为有杀弟之心耳。若封许叔而有悔心,卒使之有后,此自是庄公天理民彝,不至断绝处。君子许改过,当亟予之,复以为欺天下后世。然则不悔不置后,乃为仁爱其弟乎?即置姜氏于城颍,母子已绝,庄恶已极。及听颍考叔之言,而为母子如初,则其天性之复萌有不可得而斯灭殆尽者,安得并融融泄泄以为欺天下后世而斥绝之也?《谷梁》以为贱段而甚郑伯,最得其平,谓段无负于庄公亦太过。
张明德曰:篇中擒定一险字,如老吏断狱,使其无可躲闪。末复转出欺人者必先自欺其心,以一拙字重夺其魄,使死而有知,庄公亦愧死于九泉矣。何况后人读之,有不惊心动魄,而敢萌欺罔乎?
《春秋》之作,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东莱全部《博议》,皆本此意著笔,故此篇词严义正,不少宽假,此真有关世道人心之文,不可草草读过。
附:《郑伯克段于鄢》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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