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译文】
正面与反面难以区分的情况,没有比勇敢、怯懦更难的了;似是而非的事情,也没有比勇敢、怯懦更难认定的了。与怯懦相反的,是小勇。谦退克制,看起来怯懦的,却是大勇。什么是小勇?只能战胜弱小的就是;什么是大勇,能够战胜强大对手才是。敌军袭来,即使有百万之众,精通兵法的人谈笑之间,指挥若定,就像摧枯拉朽、击落枯叶一样,这样算是战胜大敌了吧?当然,这种敌人即使再强大,也比不上内心的贼寇强大。忿恨和贪欲兴起的时候,情绪炽热躁动,内心火烧火燎,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非常难以把持。这种情欲,不能用剑刺击,不能用戟格档,不能用战车冲垮,不能用骑兵突破……自古以来的孟贲、夏育、韩信、白起,他们虽然能够在战场上做到“战必胜、攻必克”,也都受制于这个内心之贼寇。孟贲、夏育、韩信、白起的勇敢冠绝古今,如果能够战胜这四个人所不能战胜的内心之贼寇,这难道不是真正的大勇吗?然而,这种大勇,没有攻城略地的记录,没有血流成河的场景,没有凯旋向君主贡献俘虏的显赫仪式。克制内心之贼寇,忍受各种非礼的侵犯,却不计较,忍受各种污辱而不动心,这看起来与怯懦者几乎没什么两样,世俗就会称他怯懦,这就是勇敢与懦怯看起来差不多,而难以分辨的深层次原因了。
齐国与鲁国一起讨伐郕国,但是,齐国却单独占有了胜利果实,通常情况下,必然发生纠纷。鲁庄公却收兵回家,不与齐国争论,怪罪自己却不怪罪齐国,难道还看不出鲁庄公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吗?我在这里断言:“鲁庄公是个熊蛋包!”真正的大勇不计较,真正的怯懦也不计较。大勇的人不计较,是不想计较;怯懦的人不计较,是不敢计较。大勇的人站在公义的立场上,不计小的利益,所以是战胜自己的贪欲而不与他人计较。如果站在公义立场上,也必须计较的话,拿出他的一小部分神勇,整个天下也无法抵挡他的力量。站在鲁庄公的立场上看待齐襄公,有杀父亲(鲁桓公)的不共戴天之仇,公义上讲,是必须计较的。鲁庄公却畏惧怯懦,低着头帮仇人齐襄公打仗,眼睁睁看着齐国独吞郕国却不计较,显然是害怕齐国强大不敢与齐国争利。所以就假意怪罪自己,说是要修养德行,用这样的话来搪塞周围的人。这哪里是鲁庄公内心的真实想法?鲁庄公不计较,与真正的大勇正好相反,又怎能把这个怯懦与大勇相提并论呢?或许有人会说:“世界上有以弱犯强,以小犯大,不自量力自取灭亡的,鲁庄公即使算不上大勇,也差不多算是心里有数的君主了。”答案是:“讲究公义就不要讨论力量,站在公义的角度看,君父的不共戴天之仇是必须讨伐的。如果因为力量不足,死在仇敌手里,也算是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仇牧的弱小,怎能压制南宫万的勇猛?但是,南宫万逆弑宋闵公的时候,仇牧忘记自己弱小,勇往直前,虽然被南宫万杀死,世人没有说仇牧不自量力的。这样说来,鲁庄公就应该与齐国争利,大干一场?答案是:“鲁庄公忘记了君父的不共戴天之仇,与齐国通好,又与齐国联合讨伐郕国。等到因为分配利益时再与齐国争,这个时候,鲁国已经是争利的军队,而不是复仇的军队了。”然而,站在公义的角度看,鲁庄公在这次战役中,争利也不对,不争利也不对,这个挫败来自于“与齐国通好”。开头就错了,后面无论进退、上下,无论往什么方向努力,哪有不是罪过的呢?所以说:君子作事情,首先要选择正确的方向。
《东莱博议·鲁庄公围郕》
事之相反者,莫如勇怯;而相近者,亦莫如勇怯。与怯相反者,小勇也,退然温克,与怯相近者,大勇也。曷谓小勇,胜小敌者是已;曷谓大勇,胜大敌者是已。寇敌之来,虽多至于百万,知兵者笑而麾之,犹摧枯振槁然,岂足为大敌哉?大莫大于心敌,忿欲之兴,郁勃炽烈,内焚肺腑,剑不能击,戟不能撞,车不能冲,骑不能突,自古贲、育、韩、白之徒,战必胜,攻必取者,未尝不受于是敌也。贲、育、韩、白,冠古今之勇者也,今胜贲、育、韩、白之所不能胜,得不谓之大勇乎!然非有攻城略地之可纪也,非有伏尸流血之可骇也,非有献俘奏凯之可夸也。内克大敌,犯而不校,与怯者相去不能以寸,世又将以怯名之矣,此勇怯相近而难辨者也。齐、鲁同伐郕,而齐专有其功,人情之所必校也,庄公敛兵不校,罪己而不罪齐,抑不知庄公勇者欤?怯者欤?吾断之曰:“庄公盖怯者也!”大勇不校,大怯亦不校;勇者不校,是不欲校也,怯者不校,是不能校也。勇者以义不当校,故胜其私心而不校,使遇义所当校者,出其余勇,天下已不能当矣。彼鲁庄之视齐襄,乃君父不戴天之仇,义所必校者也,反畏怯而俯首,为仇人之役,坐视其取郕而不校者,特畏其强而不敢校耳。姑托罪己修德之词,以自解于众,岂其本心哉?庄公之不校,与勇者正相反,乌得比而同之耶?或曰:“世因有以弱犯强,以小犯大,不量力而取毙者,庄公虽不得为勇,亦庶几善量力者也。”曰:“论义者不论力,君父之仇义所必讨;不幸而力不胜,死于仇敌,亦足以自献于先王矣。以仇牧之怯,岂能胜南宫万之勇哉?闵公之难,忘怯而直前,虽毙于南宫万之手,世未有以不量力罪之者也。”若是,则庄公当与齐争欤?曰:“庄公忘君父之仇,而与齐通,又与之连兵而伐郕国及不得郕而争,则是争利之师,而非复仇之师也。”然则庄公之是役,争亦失,不争亦失,失于通齐之始耳。一失其始,进退上下,何往而非罪哉?故曰:君子作事谋始。
【附评】
茅鹿门曰:“大凡贬题文字,须要反复上难,使他分疏不得,方为有体,此文深得之。”孙执升曰:“勇者不欲校,怯者不能校,庄公不敢校耳,读之发笑,两段设难,怯怯折倒,真令入地三尺。”朱字绿曰:“前半言惩忿之为大勇,见怯有可以为勇者,后半辨明庄公实怯,托惩忿之词以自饰,而非真勇。结归忘君父之仇,而从之连兵伐人,当勇不勇,为不能自克其心,则争让莫非罪。议论耸拔,波澜老成。”张明德曰:“心敌二字,直透纸背,更妙在以义字作关纽,则大勇小勇,不辨自知,君父之仇不报,而复通于齐,驳得倒。末一结更为后人开一救失法门,传世行远,夫复何疑?”
附:《鲁庄公围郕》
鲁庄公八年,春,治兵于庙,礼也。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仲庆父请伐齐师。公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师还。君子是以善鲁庄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