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而他的代表作《舞姬》,我前前后后读了三遍。这三遍并不是连续的阅读,而是跨越了数年的时间。
记得初读的时候,其带给了我不同于传统日本文学的震撼。对于日本文学,我首先是以谷崎润一郎、永井荷风等具有浓厚日本文化特色的小说作为启蒙基础。其中最吸引人的便是如同cult电影一般(不是特别恰当的比喻)通过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心中的美学亦或者传达心中所思所想。而乍一眼看鸥外的文字,缺有一股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属于欧洲人的“另类”孤独扑面而来。虽说孤独是文学道不尽的花月酒诗,东西方表达孤独的方式不尽相同。但西方,或者说得更为直接,作为德国的文艺作品,它们的孤独往往伴随着理性,即对人生前途命运的思考,人文社会变革的探索以及宇宙科学演绎的畅想。而对于长期接触以感性作为主基调的东方文学的我来说(即便不是文学爱好者,长期阅读国内古今文学作品的人们都可以视作同类),是一扇崭新的大门。它让我能够体会孤独的另一种含义。小说的篇幅并不很长,但闭上眼睛,用思绪的翅膀作为润滑剂,很快就能够很直观地想象出鸥外所表现出地十九世纪末地柏林景象。秋叶横扫的大街,昏黄幽暗的路灯,带着浓浓岁月斑迹的桥梁与柏油道路尽头摇曳着灯光的酒馆和住宅。少女和环境,压抑甚至带有悲情色彩的主人公经历,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阅读感受,一种于让我沉溺在这种冷峻虬曲美当中久久不能自拔。那段时间,因为工作的担子并不是很重,因此我时常在同僚们的面前安静地翻书。还记得一件有趣的事情,当某位同僚看到了我这本书的书名时,便对我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似乎通过表情在告诉我:“你小子在看什么色情东西呢。”其实舞姬也好,舞女也罢,在这个国家实在不算是一个正面积极的词汇。并不爱文学的同僚们能够有这样的反馈也并非出乎我的意料。然而对此我倒并没有任何自我欣赏或者贬低他人的情绪。相反,我总是认为能够将通俗甚至是低俗的事物和思想与文学杂糅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尽管后来我的经历证明其实大多数人并不这么认为。
以《舞姬》作为线索,我抽丝剥茧一般地深入探究,从而进一步了解了那个时代的德国与日本:在近代史上各有不同却又颇多相似地国家是如何成长起来,从混乱走向秩序,在文明的三岔口徘徊。而他们共同所选择的歧途却又怎样在刹那间使其如同浮游泡沫般毁灭。我更是通过鸥外的个人经历切实地体会了同一时代浪漫主义文人们内心地苦闷与对时代的控诉。那就是一个野蛮与文明,禁锢于解放,发展与倒退,这些相悖的概念反复交锋的年代,是一段终将篆刻在人类文明历史上的不朽纪念碑。说到这里,我深切感到鸥外的所谓“留德三部曲”:《舞姬》、《泡沫记》与《信使》的内涵皆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妙处和精髓随着反复阅读亦如空山雨后那般拨云见日而来。
唯独感到可惜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国家都通过这段时期走向了文明、自由与开放,甚至有的国家还跌进了宿命的深渊。而人的命运有时候却和国家是极其相似的。在之后的几年中,我经历了一系列人生困境。正如自己曾经所言的那样,即便人读了再多的书、亦或懂得再多的道理,在遭受命运锤击的时候还是会黯然神伤。内心的病痛始终在现实和梦境中折磨着自己的身心,以至于无论在工作、学习还是男女情爱中,我都有点自我抛弃乃至有了甘愿沉沦的倾向。由于某种原因无法离开这个国家,我试图通过游历各处的名山大川来使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但结果发现无论是在海南涛声汹涌的海滩边,还是在江南园林鳞次秀丽的片瓦下,我始终没能够摆脱内心的顽疾与烦恼。其实很多时间我也会尝试着从第三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经历并质问自己的灵魂:既然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前人所经受过,并且无数的后人也还会经受,那自己又何必惶惶终日,然而问题的答案始终如同水中明月,终究只是如梦似幻的倒影。在这样的境遇之下,我重返翻开了《舞姬》。在此之前它已经被我锁在自己办公桌后的书柜中,当我取出它的时候发现封面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灰,仿佛发现了某种神秘的遗迹一般。其实这本小说正是数年前某位少女送我的礼物。那段时间,我的心境也如同与爱丽丝坠入爱河的男主人公丰太郎一样,“哪怕明天世界就将毁灭也不会有任何担忧,因为有你在身边”这种纯粹的幸福。如今我们虽时常相见,但彼此的情分已远没有初见时刻那般纯真烂漫。也许,少女、《舞姬》还有那段时光,它们本身就是同一件事物,只不过被文学赋予了不同色彩的斑斓。即便这种斑斓转瞬即逝,但也无法否认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正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近年来,有许多的文艺作品都逐步将“恋爱”污名化,我所认识的一些异性甚至于将轻视甚至鄙视“恋爱”作为女性觉醒的标志。他们的这些想法,就如同某些书评人将《舞姬》视作为一部纯粹的所谓“男性幻想时刻”文学、抑或是将《人间失格》贬低成一部引人堕落作恶的文学一样粗鄙。
再读之后,我仍然有一种怅然之感,总觉得自己已经从再次阅读中获得了一些新的感悟,但仔细想来却也了了。我试着挑选了这本书中所收录的一些鸥外的其他小说以进一步阅读,但到最后皆意兴阑珊。因此我还是像对待我的大多数小说一样,将她的封面用纸张擦拭干净便将其放回了书柜。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仍同那位少女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即便遭遇过争执甚至于到了要诉诸暴力的地步,但我们感情本质上的内核却因为时间的推移反而凝固,就像水池边的花岗岩即便被青葱般的苔藓所盖满,但也无法改变其内部无比坚固的本来面目。我们见面少了,聊的内容也从最初彼此都深爱的文学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生活琐事。尤其是经历了特殊的三年之后,她作为一位年龄尚处于对世界的探索阶段孩子,也因不快的遭遇而将自己的兴趣转移到了对社会现象乃至制度的抨击和质疑上。其实很多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人生岁月,我在大学的时候曾也非常关心所谓的“现状”,因此我十分不愿称之为代沟。但因为关注的焦点逐渐偏差而越发话不投机,确实让我时而产生一种无比冷清的心境,也许有点唯美,但更多的是寂寥和无奈。正如同丰太郎无法处理好于同僚之间的关系,对爱丽丝的爱情也难以为继,回国的一路上惆怅的情绪仿佛如怒潮般从书页中夹杂着墨水的气味铺面而来。但我又觉得正是这样低沉的情绪,反而让我在阅读的时候找到某种快乐,而我在追忆近几年的人生遭遇,那些离我而去的人,无法弥补的感情窗口,永不回归的破旧家园时,我的感受是那么地如出一辙。其实我们读书也好,写作也罢,不也就是这样一般发现自己甚至是超越自己地经过吗?想到了这里,我的心情释然了很多。孤独这种东西,终究是痛苦的。但人又会情不自禁地去追寻着孤独的脚步逆流而上发现新的生活。这并不是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就能够轻易解释。
近来,我有逐步拾起文学的打算。尽管深知自己的惰性是何等顽固,但终究还是愿意屡败屡战地去尝试。有趣的是,我仍然选择了《舞姬》做为新一次尝试的开始,看来我和这部小说是有某种意义上的缘分的。轻轻将小说取出,我发现我竟没有静心欣赏过这本书的装帧设计。纯黑的底色映衬出近代思想庄严厚重的历史脉络,黄赭色的线条勾勒出岁月的裂痕,小说中主人公的灵魂将从这缝隙中呼之欲出。仅仅捧起它,就感觉自己仿佛安静地坐在大正时期的电车上:我一定是在某个阳光撒满都市的午后选择搭乘电车出远门郊游,因此在路途中我选择捧着这样的小说打发时间。而当我用眼疲劳的时候,当然还可以将目光流眄至我身边同行的女孩她会穿着白色蕾丝边洋服,戴着一顶系着蓝色丝带的礼帽,她的身边斜靠着一把雨伞。这就是这本书为了我这么喜欢Vintage感的人所创造的梦中世界。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原来鸥外的文学还有“留德三部曲”这一说法,即前者加上《泡沫记》与《信使》两篇小说。我也一口气将它们读完。后来我还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由东映公司执笔,日本与西德合拍的改编电影。电影所呈现出的色调要比我脑海中呈现出的故事底色要鲜亮许多,这种鲜亮并没有任何贬义而是更偏向于活灵活现的状态。雄伟的巴伐利亚女神,壮观的普鲁士骑兵团队,景色秀美靓丽的中央公园的还有单纯活泼的舞姬。虽然编剧在作品中加入了更多对时代的思考,但主线故事的悲剧色彩还是难以虚掩。当然最重要的是,丰太郎与爱丽丝在面对人生困境却花前月下地缠绵相拥的画卷充满生机的在我眼前铺开了。
我自然将这部电影也推荐给了那位少女。
她却说:
“既然已经知道说了什么,就不必再看了吧。”
202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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