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
今天,我终于看到我的敌人。
过去很长时间里,它一直成功隐藏,伪装,袭击。有时候,它是一道忧伤的波浪,涌向我炽热的额头,用蓝色刀尖雕刻绝望的歌声;有时候,它是一只狂暴的鹰,从我目光的悬崖,冲向血管的森林,旋起黑色风暴;更多时候,它隐匿起来,像一个阴森的夜,口袋里藏着腐烂的深渊,褴褛的大海。它让一切隐形,化为成千上万诡异的力量,形态各异的喘息,像一群埋伏着的饿兽。我时常感觉到空间在身边弓起脊背,绷紧呼吸,像一块巨大的生铁压住白昼的胸口。虚无即将把我撕碎,吞噬。阴险的秃鹫在死亡头顶盘旋。风贴着地面嗅探,午夜,它转身呼啸。所有失去身躯的灵魂蜂拥而上,掏空我。世界像一团肮脏的湿布,堵住我的嘴巴。当黎明伸出冰凉的手指,它们又变回椅子、书架、时钟、墙纸,变成房屋、行人、咳嗽、偶然的一瞥,变成日常生活的全部内容。
一直以来,我找不到这个狡黠强大的敌人。今天,当我埋头整理旧诗,从一个词语的肩膀后面,它偷偷探出头颅。我一把揪下它,用一支铅笔的线条捆在一页纸上。我终于看清了它的面目。不,它根本没有脸庞,没有躯体,更没有我想象中的利爪和黑翅。它非常小,比一个词还小,轮廓也不明显。活动时,它像一块小小的乌云;静止时,它只是一个灰色的叹息。这就是我的敌人。就是这个小小的家伙,率领流言的军团荡劫我头颅的城堡,指挥词语的石头砸死消瘦的思想。就是这个小小的身躯,这一小团烟雾,呼唤了疯狂的海洋和暴怒的沙漠,袭击我身体的黑夜。像一支愤怒的螺丝刀,将我骄傲的骨骼拆散,组装,仿佛一场游戏。
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它没有眼睛承蓄忧伤,没有耳朵磨尖恐惧,没有肉体播种痛苦。它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不是爱情,不是仇恨,不是生物,不是幽灵。它不是一切,又是一切;它在此刻,又分布在所有世纪;它是一,又是无数;它是虚无,又是万物,它脆弱而又强大。它没有任何意识,却统帅各种意识;没有情感,却握着情感的权杖。
我束手无策。它不恨我,也不爱我。它只是这样的存在,像所有的存在。它在铅笔线条下变幻着各种形象,企图逃脱:一只复仇的獠牙,一条乞求的尾巴,一声冒泡的诅咒,一句多刺的哭泣,仙人掌昏暗的梦境,刀锋震颤的激情,睫毛的丛林,呼吸的河流,裸体的起伏,波光的闪烁,梦的犄角,理想的碑碣,火焰,霹雳,岩石,星星,金字塔,木乃伊僵硬的眼泪……最后,当它变成一声柔软的笑声,即将滑走,我将它淹死在一滴蓝色墨水中。
0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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