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人的宗教传统中,耶和华是父亲代名词,玛丽亚是母亲代名词,父与母的结合才孕育出这人伦万物。我的母亲正如这圣母玛利亚,时时闪耀着圣洁的光辉,一颦一笑又有优雅与妩媚。
九十年代,华北平原的这个破小县城,于幼年的我看来,便是整个世界了。母亲喜欢拉着我的手到街上散步,她的手掌温暖而多肉,握起来很舒服。县城不宽的街道上四处闲逛着盲流,往往在耳朵侧面夹一根香烟,慢慢悠悠的走,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一脸的无所谓。每当碰到这种人走过,母亲往往会下意识地拉我走远,同时悄声告诫我,以后不要跟他们学。而我总会盯着他们呆看,觉得他们身上有种摄人心魄的吸引力。后来看到贾樟柯导演的《小武》,才知道这是九十年代县城所独有的气息,现在再也没有了。
母亲姓陈,陈家是这个破小县城中的商人家庭。姥爷早年在广州做纺织,改革开放后呢,就回到了家乡投资房产,由于颇有经营手段,积累了不少家产。我父亲姓赵,是个传统的书香门第,家中都是当老师的,也算是门当户对。父母是经媒人介绍的,并没有传奇性的自由恋爱,这点,被母亲大学时的同学所奚落。母亲倒不以为意,她总说,我觉得他好,他便好。
母亲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当时她在工厂做文员,工作不忙,空闲时间颇多。每逢周六,总会穿上她最得意的衣服,春夏着白色连衣裙,秋冬则披件驼色大衣,顺手牵上家犬阿黄,再拉上年幼的我,轰轰烈烈奔出门去——买花。县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花店,她总会去最远的那家,说那家卖花姑娘声音好听。进店,挑,通常会选一些顶好的白色兰花,以及红色玫瑰,喜滋滋回到家,放入早已预备好的白瓷花瓶中。有时她会带我去郊区,采花。午后阳光浮在满地的绿草上,四周空无,仅我和母亲二人,有种金色的静。我疯跑,打滚,大叫,把自己的声音努力贯满天与地,母亲只自顾自游走在草丛间寻觅美花。母与子就这样有着人世的静好。
我自小体弱,性格又木讷,常被欺负,母亲却一点都看不得的。有时巷子里邻居家的孩子把我打了,我哭着回家去,母亲总会带着我找上门。父亲总劝她何必当真呢,小孩子的事情,她却很在意,说这是我儿子,我不保护他谁保护他。我只知道大千世界,有母亲的地方总可以安心的。
母亲爱书,家中随处懒懒的躺着她的书。有本繁体字的《红楼梦》,已经被翻得破了皮。她会在睡前躺床上读几页,不时读出声,记得说到黛玉葬花,宝玉挨打,刘姥姥进大观园等等。印象最深的是她读到宝玉出家,贾政在后面追,怎么都追不上,宝玉走远,最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我问这什么意思啊,她说你还小呢,不懂,长大了自然就懂了。她还喜欢送书。她会揣上几本很厚的外国人写的小说,用丝巾仔细的包好,到城西杨阿姨家去。杨阿姨瘦小,跛足,声音却很有磁性。她是个家庭主妇,每次去她家时,总是在手洗一大堆衣服。问怎么不用洗衣机啊,回道,这样衣服才有人味儿,母亲大笑。洗毕,她便跟母亲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不时听到什么人物啊,情节啊,主题啊,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但我只是看着她们,像看到民国时上海月份牌上的优雅女子一样。
王叔叔是母亲中学时的同学,如今在县文化馆工作。在母亲看来,他是个英武的男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双嘴唇坚定的抿着。母亲说他像极了日本男星高仓健,我倒觉得他和姜文有几分相像。每回去他家时,总是放着崔健的《一无所有》,还没进门,便觉一屋子的元气淋漓。地上堆满了书,空气中弥漫了咖啡的味道。母亲不喜喝咖啡,他也有茶叶,说是给客人准备的,真是想的周到。有时他会伴着音响里的钢琴曲朗诵唐诗,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念完,一屋子的元气淋漓。
母亲喜欢跳舞。母亲说,她所最喜爱的写跳舞的桥段是契诃夫的:
“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衣服的死尸,缩着肩和胸,很疲倦的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情的,他渐渐的不行了,举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看的人齐声喝采:'好呀!好呀!'但是,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他慢慢的活泼起来,为她的美丽所克服,跳得异常欢快,而她呢,只是移动她的肩部,狡猾地看着他,彷佛现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的奴仆。”
她把这段抄在了日记上,并附上评语说,这段写尽了饮食男女的那点暧昧。父亲跳舞跳得极好。他有一整套的拉丁舞服。空闲时,他们会在家中放上西班牙圆舞曲,把灯光调暗,和母亲摆上姿势,跳将起来。而我则顺理成章的成为观众,不时拍手称好。只觉眼前的这对璧人,是鸿蒙开辟之前就有的,天地万物似乎是被他们的舞动所引来的。
表哥是我当时的偶像之一。他身材健美,皮肤白皙,像穿上衣服的米开朗齐罗雕刻的“大卫”。当年他仅十八岁上下,家中贴满了李小龙的电影海报。他的健身器材极为齐全,有些在县城中是极难买到的。母亲很喜欢这个侄子,说他有一股少年人的元气。在当时的我听来,自然是听不懂的,只是默默记下。母亲会带很多功夫片的影碟给他,他总会很简单的说一句:谢了!姑妈,说这话时,嘴角高高扬起,不小心漏出一口牛奶般的牙齿。没过几年,他便被舅舅送往南京当兵去了,此后我一直住校,也很少见到他了。去年春节看到,他已然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身材发福,谈笑风生,完全一副中年人模样了。
新世纪来临的前一年,也就是九九年前后,母亲病了。至于生的什么病,现在也记不确切了。只记得那年她一直住院,我寄宿在亲戚家里,很少见到她了,偶尔见一回,她总看不够我一样,一直盯着我看,似乎感到熟悉而陌生。我去看她时,她无辜的陷在病床里,面色焦黄。她的身材由于吃了过多含有激素的药物,已经变得异常肥大,几近无法辨识了。她却总要挣扎着从病床中爬起,拉着我到外面树林中散步。她的手掌温暖而多肉,握起来很舒服。正值秋季,红色的枫叶挤满了道路,她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看她穿着病服的臃肿的身躯,我感到陌生而熟悉。
我不敢确信那天是不是梦。一个多雾的清晨,我回家了。一张大大的“奠”字嚣张的飞舞在我家门口,我感到奇怪。进去,母亲躺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家里塞满了陌生的人。我极厌恶,不敢作声,只是跟着进去,看她。她穿戴整齐,静穆而端庄,像圣母一样。据说人死了灵魂会飘到上面看着自己的肉身,我往天花板上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此前,此后——直至如今,我都不敢确信是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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