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1】

文/缪四儿

璎珞【1】

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天，重重叠叠的宫殿染成了白色，早晨还是洋洋洒洒的雪粒子，后来就变成了大片撕扯的棉絮。

璎珞将一大堆衣服放在井台旁的木桶里，辘轳上结了冰，滑的抓不住，璎珞便用衣襟包住木把手使劲摇。一桶水吱吱嘎嘎的摇出井台，璎珞使出吃奶的力气提了，倒进木盆，衣服放进去，又放上皂角膏子，一双满是冻疮的手浸入水里， 先是疼痛，很快就木了。

璎珞木僵着手，机械地搓洗着那些袍子袴子，水湿透了袖子，寒意从脊梁里往外冒。她止不住的哆嗦着，一张小脸冻的发紫，她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不由得想起了橘林，想起了师父。师父把自己交给了朱铮哥哥，温和地说让自己跟着他先走，他随后就来。

到现在她还记得师父的神情，他从朱铮哥哥手里接过那黑色的盒子，手微微发抖。他那天没再去山巅眺望，而是一整天都守着那个盒子，不吃不喝，也不说话。隔着窗户，看到他一遍遍用手抚摸盒子上面雕刻的花纹。

后来，璎珞走近仔细看那盒子，发现上面有个“英”字，用隶书写就，嵌在万字纹中间，红色，宛若一朵开在荒芜中的花。

橘林的秋天，正是橘子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橘树，点缀着金黄色的果实，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好像师父眼里的忧郁。他提着篮子在橘林里走着，在树上精挑细选，捡个大的，香气浓郁的，模样周正的。他大概一夜未眠，眼下笼着一层青影，洗了手，亲自把橘子剥成几掰，放在那盒子前面，温声说:“这是你喜欢吃的，我挑的最大最甜的，你尝尝，当年进贡的就是这种，等送到应天最快也得一个月，远不如这个新鲜。”说完，他坐在那里，望着盒子，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第二天，他就打发自己和朱铮上路，说他等一个人，很快便能一家人团聚了。

她舍不得离开师父，可她想出去看看，到橘林之外的地方，看看朱铮哥哥说的亭台楼阁，崇楼玉宇，看看鲜衣怒马的贵妇，绫罗成堆的绸缎庄。她包裹了几件简单的衣物，跟在朱铮身后，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在逶迤河畔，回头往山上看去，橘林茂密，她找了很久，才看到站在一方巨石上的师父，白衣飘飘，大概是在远远地目送自己。

将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和朱铮哥哥来到这个叫做应天府的地方。朱铮说和自己同岁，年龄只长三天而已，他好像什么都懂，一路上跟自己讲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他说外面的女人穿的裙襦都用彩色丝线绣了蝴蝶和百花，脸上都是涂了水粉和胭脂，到了那里会买一些衣服和胭脂送给自己。

朱铮长的比师父还好看，大概是一个爱笑一个总是眉锁愁云，两个人都是颀长身材，师父是细眉长眼，朱铮剑眉星目。师父初见到朱铮的时候神色有些恍惚，一张脸也变的惨白。他丝毫没有怀疑朱铮是他等了十几年的那人的儿子，于是便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来人，甚至还催促自己跟他离开橘林，也深信他等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璎珞就这样随着朱铮离开，他说他父亲曾经是大邺的皇上，他嘴里称父皇。他说他父皇在靠近海的一座城里，身体一直抱恙，不能远行，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前留下遗言，嘱咐把骨灰送到橘林，将来跟那个等待他的人合葬在一起。

师父终究还是糊涂了，或许是太过于想念，也或者在看到那盒子的一瞬间肝胆俱裂，心神皆乱，彻底绝望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朱铮根本不是皇上的儿子，他把璎珞带到了这个四方城中，便消失了。

璎珞是当年被李梁和皇帝带出皇城的，景清刺杀燕王未遂被捉住，燕王扬言要灭他十族，他的夫人偷偷把孩子送进宫，求皇帝搭救。璎珞是景清唯一的血脉，李梁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她，从地道逃出围的铁桶一样的皇城，乘船从水陆逃到千里之外的巴蜀，在那个叫橘林的地方安顿下来。

为了逃避路上的围追堵截，李梁和皇帝不得不分开。李梁走水陆，皇帝走陆路，说不久就会去到橘林会合，可是师父一等就是十多年，直到朱铮捧来皇帝的骨灰。师父所有的思念和希望也顿时化成了那盒子里面的灰，他把璎珞托付给朱铮，便沉浸在皇帝已经离世的悲痛当中。

璎珞意识到被骗是在朱铮失踪之后，他给她买了两套衣服，一套是青色，上面绣着火红的石榴花；另一套是浅红色，上面有白色的茉莉，针脚细密，丝线繁复，她满腔的欢喜一点点绽放在嘴角，她高兴地对朱铮说:“朱铮哥哥你真好，等师父来了我穿给他看。”朱铮笑了，那笑容有些落寞，透着苦涩。

之后她和朱铮穿过一座高大宏伟的城门，里面尽是比城门楼更高崇入云的楼宇，层层叠叠，金碧辉煌。自幼从未离开过橘林的璎珞被眼前的世界深深震撼，她东张西望，目不暇接。朱铮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哪个是太和殿，哪个是大明宫。在又一座巨大的门前他们被挡住，璎珞被交给两个弓背虾腰的男人，朱铮哥哥说是为她安排住处，他拍着她的手说:“不怕，我在这里等你。”那温和的笑容像极了师父，让璎珞安下心来。

璎珞被带到大殿后面的一处院落，院里有石榴树，不过上面已没有石榴花，结满了红彤彤的石榴，一个个裂开了嘴，像是对她苦笑。璎珞脚下粘滞，扭着脖子去看，被人呵斥了一声，转头去看，只见一个面色不虞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璎珞一番，用傲慢的腔调说:“跟我来。”

顺着弯弯绕绕的回廊，她被带到这个叫做掖庭宫的地方，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一个年龄比她大几岁的女孩子，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床铺说:“从今往后，你睡在那里。”

“我朱铮哥哥还在外面等我，我还要回去。”璎珞有些疑惑，她茫然无措地问那个穿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孩儿。

女孩子露出奇怪的神色，看看屋外无人，压低声音说:“来到这里就出不去了，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璎珞呆住，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来到这里不能出去。

“我不可以留在这里，朱铮哥哥没告诉我要住在这里，我师父来了会寻不到我。”璎珞有些着急起来。

那女孩子连忙比手势让她住口，她紧张地往外看着，说道:“神天菩萨，你别嚷嚷，会被打死的，喏，这床铺上的玲子就是前几天被投到井里淹死的，你能保住命配没到这里做工已算是造化了，总比在菜市口弃市的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好好做，等大了，上头开恩，放你出去配人也是不错的。”

璎珞听这女孩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感觉稀里糊涂，她怔怔地说:“姐姐，我师父还在山上的橘林里，他让我先和朱铮哥哥下山，过几天就来寻我们，我们没犯错，为啥会被打死，弃市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她感觉像是做梦，梦里一些怪诞不经的情节正在真实的上演。

女孩儿直起身，诧异地看着璎珞，嘟囔着说:“你这小姑娘脑子出了问题么？看这样眉清目秀，不像啊。”

且说被派出四处寻找英皇帝的大臣胡濙，他几乎寻遍五湖四海、访遍全国，丝毫没有英皇帝的下落。后来在一个酒馆吃饭，偶然听人说起:属地邙山橘林有一位来历不明的怪人，守着漫山遍野的橘林，拳头大的橘子每年挂满枝头，就是不卖。所说的形容有点和英皇帝相仿。他异常欣喜，为了寻找英皇帝，胡濙连自己母亲去世都未能守孝。他心身疲惫，可当今圣上一日得不到英皇帝的下落，便一日不得安宁，为此，他整整奔波了十四年。

邙山橘林几乎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当他让人带领着爬到橘林深处的半山腰，看到李梁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那人虽然不是英皇帝，但正是英皇帝宠幸的那位阉人，虽然十多年过去，可那张带着些阴柔之美的脸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变得更加沉静，内敛。他眸似深水，淡然无波，浑身上下透着遁世的宁静。

胡濙按捺着心中的狂喜，不露声色地下了山。他知道，如果直接去问，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李梁当初与英皇帝情深似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据说，这十多年，就他和一个女孩儿待在这橘林，或许，李梁自己也不知道英皇帝在何处。

有一个当年侍奉过英皇帝的阉人献计，可以想办法试探一下，便能知晓李梁到底知不知道英皇帝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