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多个日夜,老屋的气息仍摇曳在我灵魂深处,告知我生命的来处,亦昭显着某种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结局。记得什么人曾经说过,回忆是通往故乡的唯一路径。其实不独如此,回忆亦是通往童年的唯一路径。而今的我,就常常走在这条回忆的路上,任由那悲欣交集的情绪裹挟着,走向一个又一个幽谧的所在。
村庄西边靠山,一座接一座,没有尽头。沟壑、黄土、烈日、枯草、高原的风是群山底色。箐底小溪经过的地方,有些许绿意和清凉,是放牛娃偷闲的好去处。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绿荫都呵护过我们恣肆的欢笑。村庄前面横亘着一条河流,将来自城市的熙攘隔在对岸。河上尚未架桥,只有七八块大石头稳稳立于其中,维持着村庄与外界的来往。河边翠竹青青,大片大片的田地各自葱郁着。老屋就坐落在山与河之间、田地的边缘。
老屋坐西向东,茅草顶,土箕墙,泥沙地,木头门,有很宽敞的院子。院中一棵石榴树与我年纪相仿,开花的时节满树红火。老屋是爷爷奶奶一生心血的凝聚。据说当年爷爷娶奶奶时一贫如洗,靠奶奶卖了件陪嫁衣裳起家,几年后盖了三间正房,渐渐添置家具和牲口,日子才正经过起来。爷爷年轻时作过木匠,在附近几个村小有名气。后来在城里的建材厂谋了个差事,一干就是四十余年。奶奶留在家乡独自扛起家庭重担,种地,喂猪,上山打柴,下河摸鱼,养大了八个儿女,又帮着带大了一堆孙子孙女以及重孙。和堂兄堂姐们一样,我的童年也基本上是在老屋度过的。记忆中,老屋上方的天空总是澄澈的蓝,云总是纯净的白;院子里总是铺满阳光,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鸡曳着形态各异的影子悠闲地走来走去;堂屋内的墙壁总是糊满各种色彩鲜艳的画帖,有“盗仙草”、“杨文广与杨金花”、“八仙过海”、“聚宝盆”等等。
忘不了老屋灶塘里跳跃的火苗和冬晨的融融暖意。当清晨第一线阳光悄悄爬上窗台,奶奶必已坐定灶门前生好了火,灶塘中一片辉煌。大铁锅支在灶上,锅内咕嘟作响,猪食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我爱吃的烧甘蔗由几张青色包谷叶子包裹着,已躺在灶旁的干柴垛上,还冒着些许热气。拿过来边暖手边大嚼特嚼起来,整个冬日就变得无比温暖和甜蜜。烧甘蔗并不是奶奶的独创,因我儿时体弱常常咳嗽,奶奶便向邻里讨了这个偏方。说来也怪,这偏方竟比诸般苦药灵验得多,于是奶奶便将每天清晨烧甘蔗当成要紧事长久地做了下去,而我,也深深依恋上了那温暖甜蜜的味道,仿佛没有奶奶烧的甘蔗就过不了冬。在远离家乡的年月,总于无数隆冬的清晨迫切想念那片灶塘中的辉煌,还依稀听得见锅内温暖的歌唱似的。爷爷是要晏起的。醒来必先“哗啪”一声打开收音机,早间新闻男主播那富于磁性的声音便跳出来,用一种最简洁的言词讲述着村庄以外的故事。
清晨温暖的嘈杂里,常常夹带着爷爷的干嗽声,想是年轻时抽烟太多的缘故。在童年的记忆里,爷爷的嗽声有些沉闷和孤清,一如他这个人。其实,爷爷原是愿意将许多话与人分享的,无奈终日操劳家务的奶奶和少不更事的我总不能够懂得,爷爷便兀自沉默了下去,时而对着院中的鸡嘀嘀咕咕。奶奶说爷爷是个古怪的老头子,不合口味的饭菜不吃,不对脾气的人不睬,不相干的事情不管,儿孙的情形也不大过问。从城里退休后的几十年,陪伴爷爷的大抵只三件东西——收音机、《圣经》和一本《中草药偏方大全》。收听新闻是爷爷在城里工作时就养成的习惯,每天从中央新闻到地方报道,甚至天气预报都不肯落下,几十年了,从未间断过。长期收听新闻的结果就是——任何从别人口中传达出的官方新闻对于爷爷来说都不再是新闻。爷爷有自己的想法,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一个有见识的人应该是关心时事的人,亦曾真诚地希望我认真听听新闻,而我却冥顽不灵,一味只是热衷离奇的神话故事,他也不再说什么,任由我沉浸到虚无缥缈里去,为那些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东西欢喜和哭泣。爷爷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中年改信佛教,也是一样的虔诚。晚年却又决绝地改信基督,那虔诚更胜从前百倍。戴着老花镜读《圣经》是爷爷每天必修的功课。我每次放假回乡,会在百无聊赖之下接过他的《圣经》翻看,渐渐竟有些难以释卷。爷爷自是欢喜,在一旁反复罗列耶稣的种种圣德,直到我也在脸上显出景仰的表情。饭前祷告是雷打不动的。爷爷祷告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能够听清的只有“感谢仁慈的主赐给我食物”这一句。实在,当时对于宗教信仰颇不以为然,却每每为爷爷祷告的专注所感动。工作后,偶然与同事谈到基督,他愤愤不平地驳斥道:“我的食物都是我作小丑作孙子辛辛苦苦挣来的,跟上帝什么相干!”那一刻,才忽然明白,当年感动我的正是爷爷作为基督徒所拥有的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感恩,所以能够欣然承担生活给予的种种磨难和苦痛而始终保持内心的宁静祥和。可惜懂得的太晚,当我真正想回去同爷爷谈谈基督的时候,爷爷已经听不见了。爷爷把平日常用到的《中草药偏方大全》给了多病的嫂子,却将宝贝了一辈子的《圣经》和那把同老屋一样岁数的旧式铜锁留给了我。我懂得爷爷的意思,并且我也深深相信:拥有信仰和回忆的人永远都不会失去幸福。
走在都市车水马龙的街头,常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想念着我的童年我的老屋。我知道,这些最柔软和深情的忆念是远在天堂的我的亲人们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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