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酷夏的深夜，在图书馆二楼的综合阅览室，我津津有味地读着金观涛的《在历史的表象背后》。突然，灯全灭了，周围一片漆黑，图书馆的熄灯时间到了。借着窗外路灯撒进来的微光，大家一阵窸窸窣窣地收拾书包，摸索着走出阅览室。到了大厅，人就开始多起来，到楼梯口，人就更多了。大家前脚挨后脚地下着台阶，有时还得停一下，不知前面啥情况堵住了。
我正好夹在一群女生中间。前面的脚步声响起，大家又起步下台阶了。黑暗中，突然右胳膊接触到一种温软滑腻，麻酥酥地舒适。我正想转头向右，想辨识香肩美臂的女生模样，附近传来一阵高声喧嚷。
是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操着一种难懂的方言，在斥责着什么。大家一片错愕，不知谁犯了什么大错，惹得这位平日温和的阿姨如此光火。
左边的女生嘟囔了一句：“听不懂，她说的什么语言啊？”
我顺口回应了一句：“西班牙语”。听是听不懂，但阿姨的叫嚷声，和西班牙语的铿锵激越感觉，颇有几分相近。
如此调侃一下，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我分明听到右侧的女生也“噗哧”笑出了声。
随着笑声，还飘过来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我不由得虎躯一震：难道是她？我转头右看。个头是她的个头，隐隐绰绰看不清芳容。能够看清楚的一点，是白色连衣裙的左胸位置，有一小块长方形的金属光泽，那必是白底红字的校徽。再努力辨识她侧脸的廓影，虽然模模糊糊，但如同剪纸一样完美。
漆黑的图书馆外，路灯撒下的光，像是在暗夜之湖里，沿路荡开的一个个昏黄色涟漪。学子们穿过涟漪，回到操场西边的一栋栋宿舍楼。她和几个女生一路走，我跟在她们后面，一直暗送到54楼，看她们进了门。
自此以后，在校几年，再也没有那么近距离地碰见她了。在图书馆的专业浏览室、外文浏览室，偶尔也会碰到，碰面最多的，还是在社科浏览室。我并不是个懂得追求异性的男生，每次都是远远看见，看见她永远那么素雅，永远别着白底红字的校徽，多数时候穿泛白的蓝色野外工作服。
要毕业了。对母校最恋恋不舍的，就是图书馆。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以读书为时尚的年代。在校四年，图书馆给予了我们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在图书馆，我读专业，也读了科学、文学、传记、政治、哲学、历史、宗教书籍、外语小说。“来王山”下的学子们，在日复一日静悄悄的阅读里，了解了人类诞生之前地球的演变，也知晓了人类的历史，明白了这个世界的前世今生，看到了不同时空坐标下的众生千态，思考了生死、人生和信仰的本质，开拓了纵横千古、气吞八荒的胸襟，积聚了上下求索的勇气。
图书馆的那方空间，还储存了她的身影和容颜。
泛白的蓝色野外工作服，永远的白底红字的校徽，永远的素雅和美丽。每次当我努力去回想她的模样，脑海中却难以勾勒出清晰的印象。她美得无法描述，美得不真实，美得无痕。
直到20多年之后，2008年的春晚，周杰伦一曲《青花瓷》，才让我惊觉到，伊人了无痕的美，原来是可以还原的。《青花瓷》的歌词、曲境，完美地描拟了在人类时空局限下，美的极致和永恒惆怅。
——她的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她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找托运行李的包装纸箱，是向图书馆的最后一次索取。记得找好纸箱之后，我绕到大楼的正面，面向图书馆，掸掸浮尘，整好头发，扣好领口，拉拉衣襟，双脚并拢，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就像翅膀已硬的雏鹰，绕飞哺育自己成长的母巢。
吃“忆旧饭”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摸摸索索来到二食堂，里面已是“红T恤”的天下，挨挨挤挤，热热闹闹。“红T恤”们两三人一排，沿着一侧通道站成长龙，再拐个弯伸向两个专门窗口。窗口上方的电子屏，显示着“校友忆旧饭专用”的信息。我排到队尾，开始四处打量我们的“红T恤”，继续搜寻她的身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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