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遗稿:
柔情附丽于侠骨
这是个“德无能”的时代。
他们把惫赖窝囊叫作“平常心”。
十四岁我就开始写稿,抗日战争时期,但我好像没曾参预“抗战文学”。
我本能性觉得文学一定要与现实有距离,才会有东西好写,所以后来不断有人以“逃避现实”责我,我一点也不着急,不惭愧,当然不会奉命改过。
作为人,生活、工作,我是很现实的。人,是真诚的,生活,是正常的,工作,是尽职的,但凡一牵涉到文学艺术,我就想入非非,胡天野地,极尽自由之能事。
只要开始工作了,我的病就没了。
酒杯颂:
酒杯不知酒
酒在酒杯里
酒是快乐
酒瓶是痛苦
酒喝完了
酒瓶倒下死去
绿茶若不含一点点苦味,总感觉有所欠负。某某人,像绿茶了,清明,器识俊爽,但缺那么神智,一点点烈——还没有正式开始交往,已懒怠下来了。我追慕健全鲜活的生活上的烈士。嵇康过头了,不好。陶潜太老实,苦死。韩愈,有时候像中学教师,班主任。不多想了,我喜欢柳宗元。
要谈“酷”,可以,《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士,才叫“酷”。
毁灭之前,力求完美,这就是悲剧精神。
海水的浪花都是即兴的,幽默也就是这样。
凡是别人不能说的,对文学可以说。
有人说,鲁迅的论敌都配不上鲁迅。我反而想到,凡我爱过的人都不值得我爱。
美国是火鸡帝国,没有古典,没有遗传可言。最早的白种移民,都是欧洲人。我的画触动了他们敻远的天性,如纪德所言:“沉睡因素的唤醒”。没有沉睡因素,那就再唤也唤不醒。在市场上,在街上,美国人是一味粗俗,但在大学里,在个人的书房里,美国人是有学问,有教养的。
美国的缺陷何止于此,所谓“美国生活方式”,我们在作大学生的时代就领教过,是一种没有头脑的生活方式。
英雄,要有悲剧精神。美国一昧追求快乐,美国没有悲剧精神。欧洲虽然在衰落,而在文化层面上,他们还是有所执着,还不至全面失忆,也就是仍然有悲剧精神的底蕴。
舞蹈、体操、武术,呈现出来的肢体之美是有意的。劳动、工作、休憩中人体构成的美是无心的,特别美,富诗意。
采用短句小段来记录主见和印象,是个好方式,确是诚实的,确能免于架构体系的虚伪和累赘——我用此方式写了不少东西,近来发觉这也是一种陷阱。“思”者,“丝”也,能拉得长,就尽量拉长。写惯短句,长的就不来了。
西方人得也逻辑学,失也失在逻辑学。东方人得也得在修辞学,失也失在修辞学。
啊,那种破门而入的美丽的孩子。
我已绝望,你呢。
并非浪子不回,是无家可归。风雪夜,只身投故乡,吃饭店,住旅馆,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安妮日记》:
不到十五分钟,炮声又响起来。凡·丹太太从床上一跳而下,下楼到杜瑟尔房间寻她在老公身边得不到的慰藉。杜瑟尔也欢迎她,说:“孩子,到我床上来吧!”
我们一阵大笑,没有再为那些炮声烦心,我们的恐惧全都一扫而光了。
因为我的生日,这个月来他们都对我真好,可是我每天都觉得在漂,漂离母亲和玛各愈来愈远。我今天很勤快,他们称赞我,不到五分钟却开始寻我的不是。
最糟的是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缺失,也不晓得我多么怪他们令我失望。有没有能令子女完全开心的父母呢?
我一瞄就认出那些女人来:她们吃马铃薯吃得太胖了,穿一件红色或绿色外套,竹灯一双破鞋子,购物袋在手上摇晃,脸上不是阴阴的,就是一副愉快的样子,随她们丈夫的心情而定。
说起这战争带来的苦难,几个钟头也写不完,当我愈写,自己只会愈痛苦。我们只有等,尽量平静地等,等这一切结束。犹太人和基督徒一样在等,整个世界都在等,而有许多人是在等死。
她谈些过去的事情,说她跟她父亲多合得来,她当年多会卖弄风情。接着她说:“你们知道吗?我父亲跟我说,要是哪个男士轻薄起来,我可以对他说:“先生,请记住,我是个淑女呢,”他就明白意思了。”我们笑破了肚皮,好像她说了个多好笑的笑话似的。
“妈,不要。”我回答她。
母亲起身,在我床边站了片刻,然后慢慢向门口走去。突然她转过身来,满脸痛苦说:“我不想跟你生气。我也没法教你爱我!”几滴眼泪滑下她面颊,她走出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