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简书一年,写了一百多篇文章,三十万字,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十分之一,偶尔分享到朋友圈,赢来真真假假的点赞。我亦坦然,自忖这些拣选后的作品,经得起行家里手的检验。
夏天的一个傍晚,息肉手术后的我,躺在病床上,手机突然震动,来电显示是爸爸。我心里猛一惊,工作二十年了,他主动给我打电话,不超过十次。出啥事了?
刚接通,他的怒吼,穿透小小的手机,破空而来:
“我看了你的文章。你那个情绪是不对的,太片面,太狭隘,太偏激,没想到你这么记仇。……网友称赞,有啥了不起?他们又不了解情况。我们当事人清楚,我警告你,那些记者名人,因为乱写,被人告上法庭的,很多!”
因为麻药加镇静剂的双重作用,脑袋木僵僵的,想了半天,微信上最新的文章,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三月份写的,最近刚被简书大学堂发布。
愤怒加委屈,我的第一反应是吼回去,像小时候一样。可是,实在提不出力气,只好轻声轻气地说:“那是半年前写的了,清明节前,想到很久没有给奶奶上坟,心情不好。”
“你声音怎么啦?怎么那么轻?”
我如实相告,试图打动他,谁知道他火气更大了:“开刀?为啥不和我说?我也是医生,你就这么疏远我,不信任我?”
我努力解释:“本来只是门诊检查,没想到当场关进病房。事发突然,怕你们担心,就没说。好在手术很成功。”
他沉默了几秒钟,叹口气:“离得远,一千多里路呢,确实没办法,苏州的医疗水平高,随便你!”
电话挂掉了。我的眼泪跟着下来了。
我哭了很久。怕影响到临床病友的休息,我调整着呼吸,稳稳地控制着气息的平缓绵长的节奏,眼泪无声滑落枕头,却听不到一丝异常声音。这是我多年来练就的绝技。
我多么想听他说一句话:“孩子,还疼吗?”一句就够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多年来我渴望的父爱,他从来没有给过。他的粗暴与冷漠,我的委屈与胆怯,我们都对对方充满愤怒与谴责,都勉强忍耐不发作出来,认知观念、行为模式、情绪反应,还是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哭了十分钟,枕头和头发湿了半边,接下来怎么办?继续哭?然后像以前一样不了了之?然后继续固守刻板的行为模式,眼睁睁看着亲密关系像一团穷人家千疮百孔的破渔网,在一次次风刀霜剑下,愈加破烂不堪?
想起两年前考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时的艰苦,想起督导师对我的帮助,好吧,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像一根粗劣的麻绳,每一根细麻线的那一头儿,都牵扯到一个人,必须一根一根、一个人一个人、点对点地修复!就从现在开始,从最近的这根细麻线开始!
如此一想,如同乾坤大挪移,我开始由眼泪汪汪的来访者,变身殚精竭虑的咨询师。
咨询师沐沐问:“认知行为疗法短时间内见效快,其中美国心理学家埃利斯(A.Ellis)提出合理情绪疗法,认为引起人们情绪困扰的并不是外界发生的事件,而是人们对事件的态度、看法、评价等认知内容。ABC各指什么?”
来访者沐沐答:“爸爸对我文章的指责,对我手术的冷漠,可以打包概括为外界事件A,我委屈而愤怒的哭泣,是负面情绪C。”
那么,中间最关键的B呢?
一年来我写了那么多文章,水平参差不齐,好几次收到作家朋友的批评,有的相当尖锐,我都能平静地接受。我一向体弱,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亲戚和同事,所以这次突然住院,我故意隐瞒消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然无人来看望我安慰我,我亦非常平静地接受。
为什么偏偏对爸爸,如此委屈和愤怒?
因为A与C之间,是我多年来固守的不合理信念B:一直觉得他重男轻女,只爱弟弟,不爱我,到苏州工作后,因为懒惰和怯懦,觉得这段父女关系已经糟糕透顶了,所以借口双方离得远,一次次逃避修复的可能,甚至更加疏远了他。
想到这里,眼泪奇迹般止住了。我开始静观自己的情绪,看它们像大海的波涛翻腾。我在心里默念:
我接纳父亲的敌意和愤怒,停止对他的谴责和攻击,因为我处理得确实不够好,确实应该提前打个电话给他,让他感觉自己作为父亲和医生,是被尊重的。他的职业习惯是看治疗效果,而不是婆婆妈妈式空洞安慰,“苏州医疗水平高”并不完全是气话,而是在我说了“好在手术很成功”之后,他在短时间内的判断与表达。
我接纳自己文章的不完美,停止对自己的谴责和攻击。在那篇文章里,我表达了一个九岁小女孩的惶惑与委屈,那种情感,是真实的,客观上,的确让父亲不舒服了。可是,如果重新再写一遍,我依然不会压抑、回避、否认、歪曲一个九岁小女孩的感觉。哪怕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她也有权利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当年她没有机会表达,我替她说了出来。如此而已。我们都必须尊重历史。
我接纳此刻自己的哭泣,那是一种正常的情绪反应,并不丑陋,没什么好羞愧的,更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批评与贬低,包括自己的。只是,我不再是那个九岁的小孩了,我不应该仅仅停留在哭泣上。让所有的悲伤、愤怒、委屈、自责尽情地来吧,但是,要尽快地过去。
大海渐渐平静了。
然后,我打开手机微信,删除了那篇惹祸的文章。不,还不够,我需要更有力的行动!可是,一个囚禁于病床的人,连说话都要提着气、稍一用力就牵扯得伤口疼痛的人,能干啥呢?
杨绛先生翻译过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小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我很喜欢这首诗。只不过,今天我特别想把开头两句改为:我和谁都不说,和谁说我都不屑。
谁会喜欢祥林嫂式的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呢?该我的宿命,该我受的苦,我承担。如此而已。没什么好抱怨的。何况,抱怨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写作即修行,也是我唯一的拯救和抗争。
住院12天,我在病床上,用两个大拇指,摁呀摁呀,从100个字的短诗,到300个字的短文,慢慢增加到600字,900字,直到2000多字,总共写了6篇诗文,5546个字。
写作的同时,我仔细挑选新旧文章,发布到微信朋友圈。频率保持在四五天一更,太快,怕他来不及看,太慢,怕他有遗漏。
我知道父亲一直在看。
他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时候的本科文凭,含金量相当高。他酷爱读书,写一手漂亮的医学论文。他尤爱古典文学,对文字的鉴赏敏锐而深刻。他做事专注,自尊心极强……种种原因,我知道,他会持续关注我的微信,阅读我的每一篇文章。
1.《杯子》,虽然短,却是他那个年纪的人,喜欢的写法:语句精炼,抒情的同时,更注重哲理的思考。
2.《七夕了,织女收到了一封怎么也想不到的信》。诙谐幽默,东拉西扯,却也是过来人安身立命的肺腑之言。
3.《走过那座小石桥》。两个月之前写的了,历史散文,引经据典,讴歌传统美德,阅读量不高,年轻人不感兴趣,但是,从内容到形式,和上一篇一样,他那种老爷爷应该喜欢。
……
父亲始终沉默。我几乎要绝望了,只能放大招了,第30天,我狠狠心,发布了第7篇《疼吗》。
这是在医院里,被疼痛折磨时的真实记录。只不过我用了曲笔,避重就轻,仿佛一位老护士,在轻描淡写地讲别人的故事。比喻、拟人的修辞,刻意使用的短句子,主题深深隐藏,仿佛是中文系大一学生的练笔片段。
我相信,父亲能够拨开重重云雾迷障,看懂它。
果然!第二天,收到了父亲的微信:“看了文章,展现了你的文学天份。我好开心。爸爸支持你。别太累着。”
虽然这些句子极其简洁,不够通顺,连贯性也略有欠缺。但是,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来说,能用手机微信,打出这么多字,已经不容易了,而且,把该说的:理解,原谅,支持,关切,心疼……全部表达出来了。
我知道,我赢了。在这场一个人的战役里。尽管它只是与爸爸关系修复的漫漫长路上的一个起点,但是,我庆幸自己终于主动迈开了第一步,我相信,只有爱,才能唤醒爱,如同地底下沉睡的精灵被唤醒后伸出神奇的金手指,所有支离破碎的亲密关系,所有疼痛的陈年旧伤,终将被一一修复。
深深地感谢心理学给我的支撑,感谢简书心理专题小仙女主编的提醒,她说:“在生活中学习爱与被爱,让所有关系都和谐温暖,比懂一堆心理学理论,强多了。”
千真万确!
医院让要强的人服软,让固执的人尝试改变(第一次尝试不看镜头单手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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