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似乎是单行道,稀稀落落的行人,有的互相搀扶,有的形只影单,沿着同一个方向,朝前走。
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我一眼。所有面孔都陌生。所有场景的颜色,只有黑白两种,好像小时候,坐在打麦场的小板凳上,看过的黑白电影。
其中有个人,矮,瘦,两只脚擦着地面,比其他人都慢,抱歉似的,走在路的最边沿。仿佛知道我在幕布下面看着,特意停下来,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微笑,似乎笑容又被迷雾遮掩得模糊。
早晨醒来,回想那个短暂的梦,那个唯一为我停留的身影,那个专注的眼神,那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不停地在眼前晃。心里乱乱的。哪里不对劲。
那个人究竟是谁?
想了又想,是奶奶!
是的。一手把我养大,离开我25年,从来没有到梦中惊扰过我,死后像她生前一样安静的奶奶。
犹豫了一天,又磨蹭了一天,再反思了一天,最后在迟疑中焦虑了一天,终于,在携程网上定了清明节的往返火车票,敲下确认键的时候,把订票信息截图发给弟弟的时候,食指举在半空,久久不能落下,因为分明感到了,那一股抗拒的力量仍旧在。
就像初中时做物理实验,沉甸甸的U型磁铁,两端分别刷着鲜艳的红与蓝,同极靠近的时候,你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把你推开。
所以必须把退路堵上,防止自己临阵脱逃。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7年没有回去了,我的故乡,我的出生地,安徽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那里长眠着我此生最亲的人——奶奶,虽然和我毫无血缘关系。
奶奶20多岁的时候,丈夫得急症,早上发病中午去世,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尸身必须尽快下葬,她拖着怀孕的身子办完丧事,几个月后生下唯一的儿子,孤儿寡母苦熬到儿媳进门,发现儿子因病不能生育。绝望,像北极漫长极夜下的冰海。
此时,9个月大的我,被亲生父母送给她领养,于是,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挎着竹筐割猪草的时候,拿着棒槌到井台洗衣服的时候,到生产队草棚轮班看瓜的时候,拎着一袋晒干的红芋片到磨坊磨面的时候,水渠开闸浇菜沿着田埂看一畦一畦“水头”的时候,……
她的粗糙的大手,总是拉着我的小手,或者我揪着她的蓝粗布围裙,紧紧贴着她,寸步不离。
远远听见喊我的乳名,跑近了,她笑眯眯地递给我几粒金黄的野果儿,或者刚从院子里石榴树上摘下的最红的那颗石榴。
有时候是精心挑选的细长的红心山芋,焐在灶膛,稀烂甜软,她一边噗噗地吹着气,一边两只手来回倒腾,拍打那乌黑的皮。蒸馒头的时候,郑重的舀一勺珍贵的红糖,为我单独包一只三角形的糖包儿。
冬天,一群小孩举着竹竿,打屋檐下的冰棱,“啪”一声掉了一根,一片欢呼,一阵哄抢,——那冰真凉啊!手像火烧似的痛,眼泪汪汪跑回家。冬天农闲,婆婆妈妈们坐成一堆闲聊,奶奶早早站起来,远远张开胳膊,像是等着小鸡的老母鸡,她的手越过众人的头顶,把我红萝卜般的手搓着揉着,送到她的大襟棉袄的胸口,焐。
童年所有温暖而美好的记忆,都与奶奶关联,直到9岁的时候,戛然而止。我被亲父母带回了城里的家。感谢医生,奶奶这时候有了个2岁的亲孙子,可是,她依然不舍得离开我,就像我不舍得离开她一样。一老一小的哭闹、挣扎、乞求,在中年人的权威面前,轻如鸿毛。我和奶奶到底分开了。
我的童年,就此结束,接下来是漫长的、忧郁的青春期,长得让人想死。刚到城里,乡下黄毛丫头,因为黑丑而自卑,几年后发育了长开了,因为习惯性逃避别人的目光,漂亮反而引来更深重的自罪与羞耻。手和脚似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摆放,无论站着坐着,都局促不堪。与亲父母的磨合极其不顺畅,找不到归属感,幸福?亲密?呵呵,那是什么感觉?
而奶奶,身体开始日渐衰败,最后一年,有了老年痴呆的迹象,跑丢了好几次,逢年过节去看她,她呆呆的看我,一声不吭,因为想不起来我是谁。
她的一生,苦海里泡过,冰水里浸过,火焰上炙烤过,可是,她很少哭,很少抱怨,很少发火,圆圆的脸,一年四季,家里家外,笑眯眯的,宛如观音菩萨。她留下的照片不多,但是每一张都是笑的,那不是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做出的一二三茄子口型,那是她本来面目。
她的发髻,常年插着一根灰白色的簪。纯银的,是当年的陪嫁,被岁月磨得暗淡无华。就象她暗淡而卑微的一生。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私人财产,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户口本上,写着“孙氏”。
从青年守寡开始,她就染上了抽烟的习惯,算是唯一的消遣吧?屡遭批评,从不肯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角,慢慢将烟一口口吐出,青烟蒸腾,眼望虚空,如同一座寂寞的雕塑。
而最终,她也受到了报复,死于肺出血,弥留之际,喷涌的鲜血用脸盆接都来不及,一片混乱中,她突然清醒,一边艰难地喘息,一边大声呼喊我的乳名,并且居然有力气自己坐起来,推开周围阻挡的手,在一堆混杂了医生护士及各色亲戚的人群里,惶然寻找我。
而我不在身边。
父母做主将消息隐瞒。那几日,正值大学期末考试。那几日,我没来由地焦躁不安。寒假开始,赶回家去,进门刚放下行李,弟弟小心翼翼看着我脸色,告诉我:你奶奶死了三天了。
消融的白雪覆盖着她的坟头,比起周围大片的旧坟,新坟的黄土,柔软而鲜艳。我跪在白雪里,膝盖深深地陷在被雪水浸得松软的泥土里,仿佛全身都在往下陷。
地母啊,你为什么不裂开?裂开了,我就可以和奶奶永远在一起了。
拿到毕业证,头也不回地离开,一眨眼,20多年过去了。我与故乡的亲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物质上的付出,我做的无可挑剔。是的,从小是别人家的好学生好孩子,长大了堪称孝子楷模,4位父母在众人面前提起我的时候,脸上是发光的。
生活看似顺利,但总是有意料不到的小事,把我绊倒。
比如:考心理咨询师证书的时候,看到社会心理学自我暴露理论,良好的人际关系是在自我暴露逐渐增加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自我暴露从浅到深有4个层次……
我吓蒙了,仿佛独自走夜路,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了群殴。这个理论为什么令我如此恐惧?我简直打死也无法接受!
老师告诉我:“一个人,如果童年被抛弃,成人后很难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这不能怪他,不是他的错,因为恐惧太大,害怕一旦建立亲密关系,就会被再次抛弃。”
安静地听完课,下课后,我躲到健身房,打开水龙头,哭到喉咙嘶哑。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不怪他,不是他的错。”这句话,我等了四十年,因为,我一直认为,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好,所以他们才一而再地,不要我。
比如:听台湾赖佩霞的演讲,《一条回家的路》,在办公室里,众目睽睽之下,情绪失控到大哭,把同事都吓着了。赖佩霞说:要爱自己,爱自己才是爱父母。不管回家的路有多难走,但是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那是唯一的路,因为我们渴望璀璨的人生。
我爱自己吗?我爱父母吗?我不知道,牙齿和嘴唇之间似乎被胶水凝固,怎么都说不出那个“爱”字。但我知道,我只有回到故乡,回到父母那里,回到源头,我才能够真正修复那断了多年的亲密关系,才能真正找到解开幸福魔咒的密码。
比如:在简书上无意中看见过一首短诗(作者邛海幽蓝),都会引起内心的震动,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
我的故乡沦陷了
童年的船一去不返
外婆
天生的罪人
她一生一世忏悔
究竟要匍匐多少路
才可以挣脱六道轮回
罪人渡过血河苦海
看见岸边有莲花盛开
……
奶奶有她的命运把,苦海也罢,火焰也罢,她微笑着接纳了,认认真真走完了。甚至,在我彷徨的时候,托梦提醒我:现在,是时候了,孩子,你终于有能力放下多年的重负。
她依然爱着我。
和无数人一样,我背负着无法选择的命运,在六道轮回里挣扎,试图寻找到彼岸莲花。未来的路,还很长。
自我成长,自我修复,何其艰难!有些人选择回避,有些人选择放任,终此一生,无法疗愈。而我,是幸运的。因为如果我愈是害怕后退,那阴影愈是步步紧逼,而当我鼓起勇气,迎面走进黑暗,黑暗反而在步步后退。也就是说,当我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光明。无论曾经多么缺失,但只要去寻找,有多少爱,都可以重来。
人生就像一个圆圈,必须回到起点,才能够达成最终的圆满,否则,终究会有缺口,会感到疼痛,哪怕很小的缺口,疼痛依然尖锐,并且持续很久。
是的,我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踏上一个人的旅途,终点站是与自己的和解。无关风与月,无关是非恩怨的价值判断,无关他人。这是注定的孤独之旅。这是我的宿命。
唯有和解,才能放下,才能够在人生的后半场,阳光普照,岁月静好。
这是我必须做到的。这是我已经在做的。
网友评论
这话,让我心痛。
在我半岁的时候,父母和爷爷奶奶辈儿的人做主,把我送给了婚后多年无法生育的大爷和大娘,仅仅过了半年多时间,我母亲与大爷大娘闹翻,又把我抱回了家。这个过程中,我至今没有丝毫记忆。
可是,我确实是一个冷漠的人,当兵十几年,没有一个战友令我牵肠挂肚,在单位里,对同事之间婚丧嫁娶的随份子烦之又烦,能躲则躲。
没想到平日里常见你字里行间的欢乐,背后竟有这些故事。回到家乡,真正面对
😭😭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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