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如魔咒般的战争没头没尾,相隔数公里的两个阵线中年轻人们一遍又一遍发起冲锋。德国人率先进攻,被打退;法国人再进攻然后也被打退,德国人再度发起进攻……周而复始。但双方指挥官们都注意到了:德国人参与冲锋的兵力越来越少,而法国人却越来越多。
双方在阵地前的开阔地上留下了上万具尸体,这些死者可没有耐心等候战争结束。他们在雨水和泥泞中腐烂,不甘的冤魂在这片人间炼狱中徘徊着,折磨着每一个活人的心智。
重机枪咆哮着将无情的子弹射向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德军,前排的士兵应声倒下,后继的人也被迅速击倒。炮火轰鸣,将不管活人还是死人一同炸上了天,残肢断臂和五脏六腑如冰雹般砸下。
短短不到半个小时,发起冲锋的德军便损失大半。
“我们撤,快撤回战壕——”领导冲锋的中校挥舞着手枪喊道。他拉起身旁一个吓尿了裤子的新兵,连拖带拽一同进了壕沟。
马克和幸存的同袍们连滚带爬回到尚算安全的阵地内。战壕里已经被连日的降雨淹没,壕沟中的积水已经快要过膝了。泥浆溅了马克一身,但他并没有在意,比起重机枪,爬满战壕的虱子和老鼠让他倍感亲切。
“马克,我还活着吗?”一旁的鲁迪急忙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仿佛是在找寻冒血的弹孔。
“放心好了。”马克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我保证,你还活着。”
“谢天谢地。”鲁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迈尔斯,你怎么样了?”他转过头问,但无人回应。
马克皱起眉头,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推开鲁迪,朝战壕深处看去。“迈尔斯!迈尔斯!”他大喊道。
“迈尔斯还在上面。”一个受伤的士兵指了指头顶,也就是开阔地的方向。“我看见他倒下了。”
“见鬼,不。”马克冒着被狙击手打穿脑袋的危险探出头。他朝阵地外大喊道:“迈尔斯!迈尔斯,回答我!”
马克尽量低着头,只露出钢盔和盔檐下的那双蓝眼睛。他迅速将尸横遍野的战场扫视一遍,就在几十米外的一棵被炸的只剩半截的枯树下,他看到了一个好像是迈尔斯的人正躺在树边,一动不动。
“马克,马上给我下来。”中校一把把马克拽进泥水里。“我看你是疯了,你会被乱枪打死的。”
“迈尔斯还在上面。”马克从水泊中爬起来。
中校愣了一下。随后他轻声叹了口气,满是悲哀地说:“我很遗憾,孩子。”
“不,他可能还活着。”马克面无表情地说。
中校厉声说道:“他死了,没死也是快死了!马克·凯斯宾特上等兵。听好了,迈尔斯的事我很遗憾。但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也别给我找麻烦。”
马克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灰黄色的天空又开始下雨。马克趴在黏湿的战壕里,向外观察。鲁迪则在缩在马克脚旁的一个小洞里,一脸木然,全然不顾自己正泡在黏糊糊的泥水之中。
“迈尔斯是个好人,上学那会总是他替我出头。”鲁迪喃喃道。“他说自己能撑到战争结束,他要做战争英雄。我们都一直梦想着能去柏林,让威廉皇帝亲自给我们授勋。”
“忘了柏林和威廉皇帝吧。能活着回家就比拿多少个勋章都强。”马克说。
“你在干什么?”鲁迪踩着一个弹药箱,凑到马克身边。
“你看。”马克指了指那棵还剩半截的树,“树下,那个人。”
“天啊,他在朝我们挥手。”鲁迪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截树下躺在的那是个少年,显然受了伤。头盔已经不知道丢掉了哪里,露出一头金发。受伤的少年此刻正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像是希望引起战友们的注意。
“那是迈尔斯。”马克激动地说,“烧成灰我也认识。”
“上帝保佑,他还活着。”鲁迪又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可为什么法国人不开枪?”迈尔斯举起的手太明显了,法国人用肉眼就能看见这有个活人。
“还记得你爸爸是怎么狩猎的吗?迈尔斯就是一个陷阱,他们在等着我们去救他,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那我们怎么办?”
马克慢慢挪回壕沟内,跳进流不尽的浑浊积水中。“我们得救他,否则很快迈尔斯就会死。”
“怎么救?”鲁迪问道。
“靠我们是不行的,我们得去找中校。”
中校用望远镜在瞭望口上看了半天,“我不觉得那个人是挥手。”他对马克和鲁迪说道。“他更像是……死了。他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相信他还活着,至少让我们去看看。”马克说。
“你做梦。”中校摇摇头,“我知道,迈尔斯是你们很重要的朋友。但我不能让你们再去送死了。只要一露头,法国人就会把你们打成筛子。”
马克指出:“我们可以趁着夜色从大坑中爬过去。”
“不行。”
“让我试一试吧,长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迈尔斯死去。”马克恳求道。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中校被激怒了,他指着马克的鼻子大喊道,“听着,这才刚刚过去了三个星期,为了这片高地就有五万多人丢掉了性命。你,想成为其中之一吗,马克·凯斯宾特?”
马克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但他知道,接下来说了任何一个字都可以得到一个耳光。所以他垂下脑袋,不情愿地道:“不,长官。”
“你呢?”中校又看向一旁被吓坏的鲁迪。
鲁迪不敢说话,重重摇了摇头。
中校居高临下,俯视着马克和鲁迪,有如一位不容置辩的严父。但很快,他的怒气消了下来。中校将手轻轻放在马克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迈尔斯也是我的朋友,我看着你们一起长大,一起参军。马克,鲁迪,你们得好好活着,活到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
马克抬起头,直视中校带着和蔼笑意的脸庞。他点了点头。
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炮火刚刚才停止。黑夜中火炮找不到目标,只能在法军阵地的大体位置上狂轰滥炸。炮弹将泥泞的土地翻了底朝天。眼下的漫长的阵地两端静悄悄的,没有哪怕一丝光亮。
连月光都不愿在这片受尽诅咒的死地上露面。
数颗照明弹射向昏暗的天空,光芒缓缓下坠,将所经的昏夜照成白昼。
鲁迪扭动肥胖的身躯,黑夜中滚入一个弹坑。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摸到了什么,转过头一看,白光下,那是一具残缺不全的腐烂尸体,和泥浆混为一体。
鲁迪惊得差点叫了出来,幸亏马克握住了他的嘴。
马克做了手势,然后领着鲁迪往前爬。
他们又依次翻过了一个大坑,里面布满了尸体,有德军的,也有法军的,还有些分辨不清是谁的手脚、内脏和肉块,即使被雨水和泥土遮盖,两人依旧能闻到那腐臭到难以形容的味道。鲁迪捂着嘴,强忍着不要吐出来。他现在真后悔,临行前不该吃那块面包的。
马克灵巧的翻了个身,他在黑幕下微微抬头,甚至能听到法军阵地中军官再大声宣布命令。但遗憾的是,马克听不懂,也没兴趣去研究。
他睁大眼睛,去寻找那棵只剩半截的枯树。
“迈尔斯。”他小声朝黑夜里喊道,但没有回应。“迈尔斯。”马克不禁声音大了些,但还是没人回应。
马克望向黑漆漆的战场,他失望地低下了头。
“马克,别这样。”鲁迪也很难过,他拍了拍好朋友的后背,以示安慰。
这时。
“马……克。”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
“迈尔斯。”虽然对方气若游丝,但很快他确认了。“是迈尔斯的声音。”马克激动不已。
“是他,是迈尔斯。”鲁迪也听出来了。
“马……克。”
“迈尔斯。”马克循着声音朝那个方向又爬近了些,“你这个混蛋,果然还活着。”马克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到处都是冰冷湿滑的尸体,马克又往前挪了挪,他摸到了一支手,这只手也是冰冷的,但马克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温度。
“我不会丢下你的,伙计。我保证,绝不会。”他朝黑暗中的那只手发誓。
“坚持住,迈尔斯。”鲁迪也说道。“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去喝黑啤酒。”
马克又要往前挪了挪。“鲁迪,帮我一把。”马克对身后说道。
一颗炮弹,突然在夜色中炸开。
“该死的,是法国人的炮击。”鲁迪叫了起来。
“帮我拉住他,把他拉过来。”马克对鲁迪喊道。
越来越多的炮弹落下,将泥土和尸块溅到了两人身边。
“拜托,使点劲,鲁迪。”马克心急如焚,但不管他和鲁迪怎么拉,迈尔斯都是一动不动。
炮火连天,甚至比刚才己方的火炮还要凶猛。同样的,法军也不知道具体目标,也是一通无脑的狂轰滥炸。这也让马克和鲁迪的处境非常危险。
“我们得回去了,马克。”鲁迪说。
“我不能丢下他。”马克回答道。“求你了,鲁迪,再使点劲吧。”
“我们拖不动他的,快走吧。”鲁迪拉住马克的手,将他拖进了一个泥坑中。
“我们帮不了他,伙计。快走吧,不然我们也得搭上性命。”鲁迪开始往后爬。
马克看向黑夜,迈尔斯就在其中。但他却无能为力,呆立了几秒钟,马克随着鲁迪开始往回爬。两人都在心中,为朋友祈祷着。
带着丝丝暖意的朝阳终于从地平线东端升起,阵地上炮声四起,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德军阵地间,席卷着生命。这是信号,法国人要进攻了。
黑压压的法军士兵开始冲锋,迎接他们的是马克沁重机枪。法军成片成片的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上午的时间,法军发动了三波攻势,都被打退。开阔地上又留下了几万具尸体。法军显然是得到了增援,他们誓要夺得这片高地。
不光是火炮,轰炸机和战斗机也加入了战斗。而德军什么也没有,只有精疲力竭无心再战的兵士。
“我明白了,阁下。”中校对着电话里恭敬地说道。“是的,我军损失惨重。明白了,我这就下令。”
放下电话,中校冷哼一声。“这些贵族的白痴。”他对同袍们说,“害我们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却叫我们撤出阵地,将高地拱手让给法国人。”中校很不甘心,但还是如释重负的下达命令。
阵地中幸存的德军开始撤离。大家都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到安全的后方了。怀念热腾腾的饭菜和暖烘烘的床铺,士兵们争先恐后,穿过错综复杂的战壕,往大后方的山地进发。
马克拉着鲁迪,趁乱爬上了战壕。
开阔地上静悄悄的,好像法军也开始后撤了一样。马克小心翼翼滚进一个大坑里,紧接着是鲁迪。他们尽量不发出声音,防止被法军发现。两人爬行在层层叠叠的尸体间,将自己隐蔽起来。
“马……克。”是迈尔斯的声音。
“迈尔斯,我来了伙计。”马克急忙回应。
鲁迪高兴地笑了起来:“迈尔斯的运气一向不错,一向不错呀!”
就在这时,远处漫长的法军阵线开始躁动起来,他们要再度发起攻击了。这次他们必将成功,德军已经退走,留下了一片死寂的阵地给他们。
那棵枯树还矗立在原地,几轮炮火都没有将其摧毁。马克和鲁迪挪过去,金头发的迈尔斯就躺在树下,背对着他们。马克直起身子,靠在枯树旁,他和鲁迪拉起迈尔斯,将他转过来,面朝自己。两人的笑容也随之凝固。
迈尔斯早就死了。年轻人的半张脸都被炸没了,内脏流了一地。马克的手停在半空,不知所措。鲁迪则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
远方刺耳的哨声响起,法军发起了进攻,士兵们从战壕攀上地面,分散开来向德军阵地进发。
“迈尔斯,你……”泪水从马克那张坚毅的脸上滑下,滴在迈尔斯早已失去生气的脸上。
法国人越来越近,他们也看到了这两个德国人。
鲁迪轻轻放开迈尔斯,举起步枪,他疯了似地大吼数声,站起来冲向了法军。一阵枪响,鲁迪的胸膛被打穿,胖乎乎的年轻人挣扎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马克紧紧搂住迈尔斯的尸体,泣不成声。一些法国人聚了过来,将他团团包围。但见这个德国青年搂着一具尸体痛哭,他们也明白过来。一时之间,这些法国人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赶过来的军官下令,士兵们才将马克和尸体分开。
马克被拉了起来,准备以俘虏的身份将他压下去。马克低着头,看似任凭处置。
突然,青年抽出腰间的猎刀,刺向了最近的一个法国人。法国人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处便腾起一片血雾,士兵惊恐地捂住脖子,双膝一屈,倒地死去。
见到这一幕的法国兵们愣了一秒钟,随即举起武器,乱枪将马克·凯斯宾特射杀。
法军攻占了德军阵地,大家原以为这场攻坚战已经结束,于是放松下来。
一颗炮弹突然落在原本的德军阵地间,紧跟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但这些炮弹没有爆炸。炮弹尾部的阀门弹开,在阵地间升起浓烈的黄烟。
远方,头戴防毒面具的德军,开始了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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