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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 山——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雾 山——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作者: 张正义_be5a | 来源:发表于2022-06-19 19:23 被阅读0次

    我总想讲讲关于老张和父亲的少年友情,却不知道从何讲起。他们两个的往事,一部分是从祖父那里陆续听来的,更大一部分却是由老张的点滴回顾拼凑而成。大致就有那些模型,在二十岁之前,父亲也还未婚,是个勇武莽撞之人。他对乡村生活感到厌倦,决定一个人去武汉闯荡。

    父亲本来想拉上老张一起去,老张完全没兴趣。

    此前老张也随着祖父去过武汉几次,但他对外面的世界怀有戒心,宁愿永远生活在家乡的山水之间。他缺乏父亲那种无畏的性格,更适应被他人安置好的生活秩序,而不是充满未知的谜一样的生命旅程。

    老张比我父亲年长几岁,性格上沉稳一些,但仅从外表看不出他们两个在年纪上的差别。父亲更具备少年心性,喜欢找事,只在乎过程,对结局无所谓,所以会留下一些小尾巴待以收拾。老张是那个跟在后面帮他善后的人,从来不会有所怨言,一切仿佛天经地义。

    据祖父说,我父亲跑去武汉闯荡了一段时日,并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不过得到了一些城市生活的经验,结识了一些朋友,代价是花光了带去的经费且不说,中途还让老张送去了一笔钱。祖父也不阻止儿子的败家行径,反倒说相信他不是那种废物,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成为家族的英雄。

    后来,在祖父的安排下,父亲回到家乡成婚。可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他又出去了。他加入行伍,成为一名军人。

    父亲在外面的生活状况我无从得知,就算多年以后他把我们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我也没有太多机会跟他交流。他极少提起自己的事情,对我更多的是询问、指令和喝斥,责备母亲没能好好地管教我。母亲从不曾辩驳过。

    其实我听老张说了,我跟父亲小时候一个样,祖父可没这样对待过他,而是总那么欣赏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块宝石。是不是父亲看我就像看见当年的年少无知的自己,而致心生厌烦呢?

    我感觉还好,与他虽然有些生份,但有老张陪着我给我轻狂的底气,我才懒得多想。

    两个貌似亲密无间的年轻人,在不同的人生发展道路上渐行渐远,直到出现一条巨大的鸿沟将他们隔离开。每个人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好像互不干扰,实际上相互关联。

    比如,在父亲是惊涛骇浪的军旅生涯,而在老张是和风细雨的乡居时光,梦想各不相同,却有着同样的羁绊,那种对家园的珍视。

    我的适应性其实是极强的,能够快速融入到新的环境中。而老张是个十分念旧的人,晚间闲暇时就喜欢沉醉在对过往的怀念中,他说他满脑子都是家乡的一草一木。他微笑地对我说,总有一天,等我真正长大了,他会回老家去。

    在我十四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满月东升,夜虫浮躁。父亲带着母亲和妹妹去赴一场宴会,除了几个当差的在门阶前晃荡,家里只有老张和我两个人。

    我不喜欢跟着父亲去那些充斥着虚假客套的场合,哪怕听到的多数是赞美的话。可每当父亲走出家门,我就觉得异常地失落。这次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们多晚才能回家,想像着宴会上的热闹场景,突然倍感无聊。

    老张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说可以讲一个故事给我听。他讲我就听呗,闲坐着也真没趣,读书更加没有精神。

    故乡最高的那座山,植被茂密,常年云雾环绕,就叫雾山。山腰处原本有间小小的庙宇,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哪个人修建的,荒废在密林中好久,即将被人遗忘。

    “先前你不是讲过吗?我知道雾山,也听说过那座庙宇,你骗我说要带我去的,结果没有去成!这个你也忘了吗?”我懒懒地说感觉好没劲,不想听他重复老事故。

    老张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才说:

    “又调皮了,我记性再差也不至于忘了讲过什么给你听。你说说,我讲了哪些话?”

    我大笑起来,拆穿了自己玩的小聪明。我靠在老张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竹影,故意说:

    “你是有多容易上当啊!我真的搞不明白,在老家时你是怎么做生意的,不都说你精明能干吗?不过如此啊!”

    “老家有几个人像你这样奸诈的?”老张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我还得防着你啊?小鬼!哄死我都不得信。”

    “放心吧,我不会哄死你的。你不是还想回老家去吗?等我长大了,你先回去呆着;再等我老了,我就回老家陪你。”

    “我倒想看着你,等你老了我会在哪儿呢!早死啦,你还回家陪我。就是长大后不想见我了,才这样哄我。”

    “哪个哄你了?”我坐直身子,生气地望着他说,“你不回老家,一直跟着我不就好了?以后我回武汉去,买一所大房子给你住着!你记住,我说到做到!”

    老张呆呆地看着我,忽然说:

    “感觉是在二十年前,也有个人对我说过一些话,大概也是那样的意思,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不喜欢城市,最终还是会回老家去的,那里才是我落根的地方。”

    我忽而觉得有了些兴趣,拉着老张的手问他:

    “你整天想回老家,是不是有人在老家等着你?是我见过的人吗?”

    老张苦笑了,转过头去,对着黑暗的屋角说:

    “不要那么好奇,我说讲故事给你听,想替你解解闷儿,你打不起精神。不该问的事儿你偏偏最爱问!要我怎么回答你呢。不过脑袋里闪了一下,随口就瞎说了一句。我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你啊?”

    “关键是没必要瞒着我,”我嘻笑着说,“你讲故事。”

    生起一丝丝夜风,月光照在竹叶上,像永恒沉静的梦。

    雾山上的庙宇早经荒废,也许很快就会淹没于草丛,彻底与这个世界作别。重点其实不在这垮掉的废墟,也不是围绕在废墟周围高挺的林木,而是离此约一里地的一挂瀑布,瀑布下的一口深潭。

    两个朋友第一次找到这里时,是瞒着家里人的,只说约着去山上转转,撒黑前回转来。也没料到会有那么远,走近破庙时已经到了午后,太阳正大,林深草密的,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也是年少无知,看着残败的庙宇信口雌黄起来,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正是最好的年纪,在最好的日光下,他们懵懂地探寻着自然,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再也没有其它任何目的。他喊上他,说一句出发,就直接出发了。不问为什么,也不要有什么目标。而所谓的发现,都是行动的附带品,是目光所及的意外。

    他们一个留着齐耳的长发,一个剃着圆乎乎的寸头,所以衣衫湿透后,长发的那个就象是刚刚洗过头没来得及擦干一样。小寸头看着对面的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感觉时间不太够啊!”小寸头说,“不知不觉走了老半天,说不定撒黑前回不去呢。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现在回转肯定来得及,”长发说。

    “当然不能现在就转去!歇歇,我们再往前看看去。”

    “估计还是这样,除了树林还是树林,不如歇够了就回去。你在家里说好了的,不能食言。”

    小寸头不屑地看着长发,呶了呶嘴,说:

    “又不是有意的,你怕什么?不会是怕走夜路吧?”

    “你不怕我就不怕,真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火气旺,震得住邪!”

    说着,两个人不觉都环顾了四周。废墟面积有限,并没有阴森的感觉。再说,青天白日的,还怕有鬼不成。寸头显然不是迷信之人,大大咧咧地说话行事,小小年纪倒有一身江湖气息。

    “你要是不怕呢,我们就玩一会儿再打转儿,”寸头说着,象是不愿意再歇着了,站了起来。

    这时,他们似乎听见隐隐的水流声。寸头眼睛发亮了,赶紧循着声音向前寻找。不出一里地,远远就看见了那道白光一样的瀑布。两个人都高兴得惊呼了起来。

    悬挂在崖壁上的瀑布真像是从天上奔流而下的,虽然不是很宽阔,但水量似乎不小。溅落在岩石上的水花散布成水雾,将四下里的草木浸染得葱郁若滴。

    他们迫不及待地走到瀑布最下方,才发现是一片卵石堆积的浅滩水域,而瀑布落下的水面形成了一涧幽深的潭水,像只巨大的透明的黑眼睛。

    两个人一下子脱得精光,跳进了水里。

    水是冰凉的,甚至开始时觉得有点冷。但只要在浅处,有阳光照着,温度恰恰好。水是清透透的颜色,简直干净得让人怀疑,水下的每一粒石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乃至附着在石头上的细微的青苔,或者石子本身碎密的花纹。

    “快活吧,伙计?”小寸头开心地问长发。

    长发微笑着没回答,他匍匐在水里,看着波光潋滟下的水底世界,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一会儿他将整个头埋进水里,憋着气,再抬起头时,头发在阳光照耀下像黑色的锦缎。

    “到潭里去游一会儿,”小寸头建议道,并且不等长发回应,就动身往那边划过去。

    “你等等!你看那里黑乎乎的,会不会太深?还是不要去吧!”

    “胆小鬼!”寸头嘲笑着说,“再深又怎样,能把我拉下去不成!我倒要潜下去看看到底有多深!”

    长发知道阻止不了寸头,只得跟着他划过去。靠近水潭时,一个已经游到了潭水中间,一个站在潭水边上看着。

    小寸头飘浮在水面上,有几支瀑布的分叉溅落在他身边,使得他快乐地欢呼着,很像是一只巨大水缸里的蛤蟆仔。

    这时,长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空虚至极的恐惧,仿佛黑幽幽的深潭中隐藏着什么怪物。那就是一张可以吞没一切的大嘴,会让靠近它的所有东西在瞬间消失掉。

    “你快过来!”他对着小寸头大声叫喊着,“快游过来!”

    小寸头听见了,仰着头对长发眨了眨鬼眼,举起一只手挥挥,突然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长发没有犹豫,吸了一口气,跟着扎进了幽深的潭水中。

    他奋力下潜着,拼命睁大眼睛,只是觉得越往下越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在如暗夜般的潭水中,他渐渐无力下潜,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向上托举着他,要他赶快浮上水面去。然而,他脑袋有些晕了,内心犟着不能向上,必须往下继续寻找。当水从鼻子里压进去的时候,他张开了嘴,挡不住大量的水涌入喉咙。这时,他看见了一道微白的光接近他,抓住他。

    小寸头把他拖到了浅水处,使劲拍打着他的肚子。大量的水给吐了出来,他苏醒了,躺在阳光下晒着。

    “叫你不要过去,”他有些虚弱地小声埋怨着。

    “你是想去救我呀?”小寸头忍不住笑话他,“水性这样差还想当英雄,太可笑啦!我就想着试试底,居然连我都沉不了底,可见真的很深。伙计,不是鄙薄你啊,胆子小就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你不能添乱啊!就算我真的有危险,你也要掂量掂量,别白白搭上你自己才是。”

    “算你狠好吧,刚才吓死我了,”他接着在埋怨。

    小寸头皱着眉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他说:

    “你可千万不能有要死一起死的想法!我的观点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能活一个算一个。你给我记住了。”

    他一直记着他说过的话,因为他没有办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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