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大伯是摘梨的时候一手抓空,从树上掉下来的,期间还撞到梯子上,摔落到地面,人就爬不起来了。
乔二叔听到这个信儿时,全村都嚷嚷动了。乔二叔后背上背着个梨筐,呆立了几分钟,内心百感交集,梨筐沉甸甸的重量淹没在他复杂的情绪里。
有人喊:“乔二叔,您背着梨篓子沉不沉啊!要不就放下歇歇!”
乔二叔才缓缓迈开步子,弓着腰,走了。
一进院门,乔二婶一阵旋风似的刮到跟前:“老头子,你听说没有,那没人性的今天从树上摔下来了!”乔二婶的眼神热切地在乔二叔的脸上搜寻,想从他脸上搜寻点幸灾乐祸的快慰出来。
乔二叔把背上的梨筐往高台上一放,解下绳子,甩手“啪啪”抽着自己的裤腿。裤腿上都是泥土,拍打中,灰尘扬起。
乔二叔走到院里柿子树下,一蹲,从腰间摸出自己的旱烟袋,挖出一锅儿烟叶子,粗黑变形的拇指使劲按了按烟袋锅。
乔二婶忙凑过来,划根火柴给点上,顺手拉过一个小凳子,挨着乔二叔坐下,“这是老天有眼。常言说的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这不是遭了报应了?该!”
乔二叔没说话。他能说啥?从前,他也跟媳妇一样,恨他大哥,也在心里头暗自诅咒他,也在人前嚼他的“罪恶历史”。可是这些年,慢慢上了年纪,心里头曾经翻滚的滔天巨浪竟然一点点平息。偶尔泛起点浪花花,也参杂了很多其他情绪。
2,
乔家哥俩结仇有着长达三十年的历史渊源。
三十多年前,乔大伯是大队主任,几个自然村的大小事情他都掌管着。比如谁家婆婆媳妇打架啦,谁家男人赌钱跟媳妇生气啦,谁家鸡啄了谁家菜啦……乔大伯抹得一手好稀泥。不管是老婆婆小媳妇,壮汉子弱女子,保管气哄哄来,笑眯眯走。
可是,再会做思想工作的乔大伯,做到乔二叔这,做不通了。
乔二婶接连生了三个姑娘,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孩,人前说话都直不起腰。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政策抓得紧。一心想生儿子的乔二叔和乔二婶可不管那些,小娃娃刚会走,乔二婶偷偷怀上了。
育龄妇女定期要做体检,乔二婶各种借口不去做。终于被妇女主任发现乔二婶怀孕了。大队的干部就开始上门,将政策,劝说,诱导,各种做工作,目的就一个:把孩子做了。
乔二叔不干。乔二婶也不干。
“国家政策是要优生优育,计划生育,咱们都得响应国家号召。”乔大伯说。
“感情你家有了俩男娃娃,你要是俩闺女试试,保管比我还想生!”乔二婶一点也不给大伯子留情面。
等大队干部们走了,乔二婶跟乔二叔商量:“要不,我出去躲躲吧,真怕哪天来人把我也抓了去。
乔二叔说:“再等等,出去躲万一有个闪失咋办?咋说咱大哥是主任,不能这么绝情。”
乔二婶偷偷往娘家问过,想回去躲躲,生了孩子再回来。结果娘家嫂子不愿意,怕受牵连。正值冬天腊月,天寒地冻,往哪去?乔二婶没办法,只好在家耗着。
来给乔二婶做工作的人一次比一次多,乔二婶害怕了。再来人,她就躲进院子里的地窖不出声,乔二叔跟来人说乔二婶出门了。一回两回,都躲过去了。
但是,第三回的时候,来了一队人马,还有穿着白大褂的,乔二叔看着不好,这是要抓人强行去做流产啊!乔二叔忙给乔二婶使眼色,乔二婶又往院子里地窖下,心慌,手脚忙乱,从窖口掉下去了。乔二婶当时就觉得腰酸,肚子咝咝啦啦疼。她忍着,忍到人走,自己却爬不上去了。
乔二叔见乔二婶许久不上来,到了窖口一看,乔二婶瘫坐在地窖里,忙把乔二婶弄出地窖,乔二婶却小产了。从那以后,乔二婶就怀不上了。乔二叔和乔二婶生儿子的梦想彻底破灭。
这下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啦!乔二婶恨啊!
恨要有个出口。乔大伯就成了她泄恨的目标。他是他们至亲的人,却跟别人一道,一次次逼迫他们,导致他们永远地失去了生儿子的机会,失去了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机会,失去了他们可怜的尊严……
从此,只要看见乔大伯,乔二婶就指桑骂槐,泼水跺脚吐唾沫,全然一个泼妇形象。
乔大伯不理会,但是乔大妈咽不下这口气。
“自己肚皮不争气,怨天怨地,前面生了仨不都是丫头?你咋就保证你肚子里是小子?没准又是一个丫头!”
话传到乔二婶耳朵里,哭着喊着骂上乔大伯家门口。乔大妈几番要冲出去对骂,都被乔大伯拉了回去。
乔二婶认为乔大妈理亏,不敢还嘴,直骂到自己口吐白沫,脑子一片空白,浑身无力,才罢休。
乔二叔出门碰见乔大伯,梗着脖子沉着脸,没说话。乔大伯意意思思想搭话的念头被掐灭,从此,两兄弟也成了陌路。
3,
乔大伯跟乔二叔家共有一棵杏树,当初分地树的时候,差了乔二叔家十斤产量,就从那棵树上分了两个树杈归他家所有。
以往的时候,给树打药什么的,乔大伯就连带着把那两个树杈一块打了。这一闹矛盾,乔二叔乔二婶也不指望他们了,给梨树打完药还剩点药水,就把自己的那两根树枝打了药。
晚饭前挑水的时候,乔二叔见很多人在当街围着,凑过去一看,是乔亮,躺在当街的大石头上,有气无力,嘴里往外吐着白沫。
“咋的啦这是?”乔二叔挤过去问。
虽然两家大人不说话,但是孩子们见面还都“叔叔大爷”叫着。见到大侄子这样子,乔二叔吓了一跳。
“好像是中毒了。”边上的人说。
中毒?乔二叔心里一惊,莫非他摘了地里的杏吃?
“你都吃啥啦?”乔二叔惊问,他多希望大侄子不是吃了树上的杏,哪怕是误吃了山上的甜菜毒草,也能让他心安。
“杏……杏……”
乔二叔心里心里的侥幸破灭。
以前乔大伯给树打药的时候,都会给乔二叔喊一声,就怕孩子一时嘴馋,偷摘了吃。这么好几年都是这样,没发生过误食中毒的事。
自己任性打了一回药,当时是想过,跟乔大伯喊一声,可是张不开这个嘴,又想没个一半天,乔大伯家也该打药了,就没说。
一群人正围着看。撕心裂肺地哭喊一路冲过来,是乔大妈。
乔大妈看到懒懒躺在石头上的儿子,扑上去,抱着问:“你咋了青?快告诉妈!”
“他说他吃了青杏。”边上的人说。
“我前晌打的药。”乔二叔声音低低地。
“你这个没安好心的,你想害死我儿子啊!”乔大妈转头看着乔二叔,眼睛都红了。
一个人影冲过来,抱起青,伸手探进他喉咙。
“哇……”青吐了。
“回家灌点肥皂水,再催催吐。”有人说。
乔大伯抱着青走了,乔大妈边哭边骂后头跟着去了。
幸好后来青没事。
不然,乔二叔得后悔死。
乔大妈见到乔二叔,也跟乔二婶似的,指桑骂槐,泼水跺脚吐唾沫。乔二叔也不做声,心里愧得慌。
这事一出,两家的矛盾升级了。
村子里有些好事的,喜欢在两个人耳朵边搬弄是非,乔大妈乔二婶,常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就吵吵得不可开交。
4,
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上了学,读了书,懂事明理,见到乔大伯乔二叔,该说话说话,笑脸相迎,孩子们之间也相处挺好。
但是大人们之间,谁也迈不过去那个槛。
有一回,乔二叔要去西山给那几块玉米地锄草,快出村子时,看见乔大伯家的二小子二青一个人在村口,见到乔二叔,二青问:“二叔你干啥去?”
“我去西山。你没事别乱跑,回家吧。”
“我也跟您去。”二青跟上来。
“西山远,不好走。你回家去吧。”乔二叔不想带他。
“我跟我爸去过,我能走!”二青紧紧跟着乔二叔。
乔二叔不说啥了。跟着就跟着吧,还有个说话的伴。
到了西山,乔二叔告诉二青:“你别乱跑,山上有蛇,别被咬了。”二青答应,乔二叔就开始耪地。
刚耪了两块地,云彩上来了。噼里啪啦雨点打下来。
“二青!二青!快过来躲雨!”乔二叔丢了锄头,躲到山崖下,四处张望。
二青从旁边跑过来,小背心被打上了雨点子,湿了。
乔二叔脱下自己的褂子,给他披上。拿出带的玉米饼子,掰一块给二青。两个人站在山崖下,一边吃饼子,一边看着雨。
呼啦一下,放晴了。天上出现一道彩虹。
“二叔,出虹了!”二青伸手指着彩虹让乔二叔看。
“别用手指!”乔二叔忙扒拉下二青的手,“用手指会起烂疮。”
“啊?”二青的脸“唰”一下白了,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
“没事,我找点草药给你包上。”
乔二叔从身旁挖了两株远志,把根上的皮剥下来,用锄头捣烂,给二青敷在手指头上,又找了片叶子给包好。
“行啦,这样就不会烂手指了。”乔二叔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二青又高兴地跑开了。
两人踩着霞光回到村里的时候,乔大妈正满村子喊着二青的名字,见人跟人打听:“看见我二青没有?”
见到二青跟在乔二叔身旁回来了,乔大妈气不打一处来,脱下鞋,就往二青身上抡。
“我叫你整天瞎跑!哪天让人害死你!”
乔二叔本来拉着二青,一听乔大妈这话,气得撒手走了。走好远,还听见二青喊:“你别拧我,疼!疼!”
一旦心里装下仇和恨,任人做啥都不对。
5,
孩子们大了,工作结婚,一个个远离了家。村子里只剩下这些老人们。往日热热闹闹的山村,显得空旷起来。山上的柴草长得凶猛,侵占了道路。
人心不老。总想着能动弹,能干点,给孩子们种点自己吃的米,摘些自己吃的瓜果梨桃。
乔大伯不闲着。乔二叔也不闲着。六七十岁的人,还山上地里操劳。
可是,人到底是老了。
前些天,乔二叔在玉米地里掰玉米,看见乔大伯背着个大篓子蹒跚走到地头,把篓子往地头的石头上一放,整个人靠着石头喘气。歇过,乔大伯起身要走,他起了三回,愣是没起来。乔二叔想过去帮他一把,却见乔大伯憋红了脸,背起了篓子,一步一步慢慢沿着小道走了。
乔二叔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
老啦,都老啦。
他那当年颇有指点江山之气的哥哥,也在岁月面前颓败下来。
乔老爹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闺女。
闺女嫁到外村,不怎么回来,尤其是爹妈早没了,连走动都很少。
村里就剩下乔大伯和乔二叔两兄弟,两个亲兄弟却在有生之年整整三十年没说过话。
人这一生有几个三十年哪!
是人有多坏吗?不是。
都不是大恶之人,却在历史的岁月里彼此仇恨。
6,
村子里的人都去医院看了乔大伯。
乔二叔也听说了,乔大伯的腰摔坏了。得养些日子。
乔二叔问乔二婶:“给我拿上一千块钱。”
“要这些钱干啥?”
“我去看看我哥。”乔二叔嘴里吐出烟,不小心呛到,咳嗽得眼泪都冒出来。
哥,有多少年没喊过了?
乔二叔想起小时候,有一回惹得乔老爹生气,乔老爹用鞭子抽他。乔二叔性子倔强,就站在那等着抽,嘴也不服软:“有本事你抽死我!”
是乔大伯扑到他身上,护着他,给乔老爹求饶。
还有,奶奶有个小柜子,人家瞧她来,给她带的点心果子,奶奶都锁进柜子里。乔二叔想方设法把奶奶的柜子端开,把点心果子偷偷吃了。奶奶发现了,自己还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最后,乔大伯和乔二叔都跪着受罚。乔大伯也没说出真相。
…………
在这悠长的岁月里,他们也曾有过那么多亲密美好的时光。
可是,世事无情,滋生的仇恨磨灭了亲情。
乔二叔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回望琢磨过去的事情。他发现,在众多劝说乔二婶去做流产的人中,他把别的人都过滤屏蔽掉了,唯独恨自己的哥哥。
恨自己的至亲,获得更多的同情,更大的快感。
这仇这恨,有些不公。
乔二叔手里提着一袋子香蕉葡萄,终于找到了乔大伯住院的病房。
医院里肃穆的气氛令乔二叔紧张起来,他的头上冒出了汗。他推开病房门,一眼看见病床上躺着的乔大伯,黑黑的,瘦小的,虚弱的,他的哥哥。
他看不见其他人惊异的眼神,听不见低低的嘈杂的声音,他走到床边,冲着床上的那个人张了几次嘴,终于喊出:“哥……”眼圈红了。
乔大伯看着他,忍着痛笑了,笑眼里也亮晶晶一团光。
一恨凄惶久。
岁月悠远,亲情血浓,化解这世间痴恨,人心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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