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的肩膀

一：

看着对面的何星，路捡默不作声，显出心事重重样子。大学快四年了，路捡渐渐融入这个城市，喧闹人群，拥挤车辆，街旁矗立的高楼，各色霓虹灯的彩绘，如痴如迷，流连忘返。和自己老家那有些陈旧破堪小镇相比，真有天渊悬隔。下学期要求学生社会实习，自己成绩优秀，能继续考研。可经济条件，家庭窘况。想到这些，路捡顿有迷茫。看向窗外，久久感叹。

何星家里条件优越，两人悬殊。几年的大学，两人没有表明关系，但已各自心领神会。聘婷秀雅的路捡总是静思默想。不知有意偶然，何星几次来到树荫下，吟诵宋朝陈与义《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有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这首词也是路捡酷爱，两人逐渐成为诗友。开始，何星请路捡吃饭，路捡脸红羞涩，几次熟悉，渐为习惯。有时路捡主动约请何星，何星每次痛快必赴。结账时，何星更加豪爽。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叫卖声传入路捡耳中，路捡不自觉抬头注意。看路捡隔窗张望，何星忙跑出去买来两枝。

冰糖葫芦在手心来回转动，晶莹透亮的冰糖裹住红红的山楂，路捡一口没吃。看着诱人的冰糖葫芦，路捡心情惆怅。

快四年了，时间瞬息，每次学期放假回家，路捡也是不爱出屋，不到假期结束，她总是提前返校。一种说不上来愁绪，常烦恼左右。就是每次家里寄来钱来，路捡客气几句，最后说，钱收到了。

这次放假，意味着大学即将毕业。何星要陪路捡一起回家看看。路捡推脱了几次他的初衷，不愿他到自己家里，说自己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启程，何星听后没再坚持。

唉！不知怎的，一提到回家，纠结的心情更加烦躁。

二：

瘦小的肩膀上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把子，草把子的长棍摩挲的乌黑铮亮，看似有些年头。一声叠一声的叫卖：“糖堆儿，糖堆儿。” 在三七嘴里喊出。

三七矮矮瘦瘦的个头，尽显单薄，穿在身上的旧衣裳倒是挺干净。三七的名是奶奶起的，七个月时不小心从母亲的肚里溜了出来，当时人们都认为他活不成，那哭声就很微弱，还衔接不上。也许是他命大，在奶奶的裤裆里楞给捂活了。又是出生在三月，奶奶就叫他三七。

没别的本事，又没有力气，好在北方天冷的时日长。三七就用祖上传下来的，专门蘸冰糖葫芦的铜锅蘸糖堆儿，干起这冰糖葫芦营生。这买卖一干就是几十年，反正从三七二十岁时爹妈死后，家里就剩他一个人时干到现在的。

别说，这不起眼的营生，三七靠它翻修了原来的房屋，还娶了媳妇。虽说媳妇是一残疾人，双腿站不起来，整天卧在炕上，但三七觉的自己也有一家人了，有家口的，回家后不一人孤孤单单的，有一位说话的伴。

几年间，媳妇没有怀孕。一天，三七在卖完糖堆后，在回家路上捡到一个快要冻死的女婴。夫妇俩精心喂养这婴儿，慢慢婴儿长的很健康。三七没啥文化，给这女婴起名路捡。

路捡五岁时，妈妈意外怀孕了，人们都说是路捡带来的弟妹。可是妈妈在生产时难产，不幸死去，肚里的孩子也夭折。媳妇就自己一人，无兄弟姐妹。丈人老两口年岁大了，老岳母经不起打击，茹泣吞悲，几个月后也撒手人寰。剩下可伶的老丈人，三七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白天让丈人看着路捡，自己出去做买卖。回家吃完晚饭，洗刷完后，三七照料丈人躺下休息，又哄路捡睡觉。最后，三七一人静静窜着山楂。忙完这一切，已是半夜。有时，三七抽口旱烟后，迷迷糊糊地合衣躺下。不到天明，三七起身，洗漱完毕，一天的开始，熬糖蘸起窜好的串串山楂。伺候老小后，出门做买卖。

日复一日，路捡上学了。在放学时，三七总会来学校门外，来接路捡，也为卖货。那“糖堆儿，糖堆儿。”叫卖声，勾起放学回家孩子们的馋虫。家长在孩子的软磨下，总是掏钱挑选一枝。小路捡开始听到叫卖声，跑到自己父亲近前，看着同学们手举糖堆，常常会自豪骄傲微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沾沾自喜。

随着年龄增大，再放学时，路捡渐渐会脸红发热，每次都故意最后走出校门，躲避着父亲，总是低头匆匆一人回家。有时有同学和路捡说：“路捡，你爸又来校门口卖糖堆儿了，你家糖堆真好吃，你在家每天吃好些吧？” 路捡不回答，只低头柔戳衣角。晚上，路捡踌躇一会儿，走到父亲前，没有直说，慢慢说道：“爸，你把我的名字改了吧，我不愿意叫这名字。” 三七沉思，抽口旱烟，慢慢吐出：“捡儿，爸没文化，你要好好上学。我觉得你的名儿很好听的。” 父女俩人再没有说别的。三七从那天起，不在路捡她们学校门口出现，到别处叫卖。

夏天时，看着院里屋里父亲拾荒的废品，路捡常常皱起眉头，更不愿同学来家里玩耍。不知怎么，路捡渐渐厌烦自己，常常对照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最后轻轻叹气。

三：

考上大学，新学期开学，路捡要到远方大城市大学学习。她不愿父亲陪送，要自己一人独往。父亲也不强求，默默地为女儿准备学费，盘缠。看到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女儿，三七想摸摸女儿的头，但手终没抬起，只在路捡肩膀轻拍一下。三七有些忐忑说道：“捡儿，给你妈上上坟吧，也让她高兴高兴。” 路捡微皱眉头，没有做声，最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车站，路捡着急地徘徊，眼看客车就要开了，还不见父亲回来。父亲当时告诉路捡，说自己去去就来。路捡不让他乱走，叫他尽快回家，可不管怎样说，三七定要看着路捡上车。这会儿，三七不知想起什么，一个人不知去干嘛。路捡无奈最后上车，刚踏上汽车，汽车发动，慢慢启程。

三七跑来，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手里举着塑料袋，那是他刚买回来的热包子。路捡回头看见，只摇摇手再见。后面的三七尽显懊恼地举着包子，另只手慢慢抬起，示意道别，瘦弱的肩膀随之抽动两下。

大学里的学习并不紧张，路捡为自己穿戴不太寒酸，常常自己业余打工，挣些零花钱备用。喜爱文学，又使她和何星熟悉。何星家在本市，家境富裕，几次邀请路捡到家里做客，都被路捡婉言谢绝。路捡不愿露面，觉得自己总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何星说话快语，从小在父母的教诲下行为规矩，彬彬有礼。一点不显耀自己的殷富，愿意帮助别人。更是从心里喜欢路捡。有时路捡沉默不语，表现有多愁善感样子，何星更是怜香惜玉，甘愿为其奉献一切。知道路捡不愿回家，但何星从没问起路捡一点家里情况。

有次，何星请路捡吃饭。路捡忽想起有事，扒拉几口饭，急忙站起，和何星告别。不等何星说什么，路捡就跑出饭店。路捡走时慌忙，不小心手机落下。这时，手机响起，何星开始不好接听。手机又不断响起，何星才伸手拿起手机接通。电话是路捡父亲打来的，开始听到是一男生接听，三七说话一顿，问对方是谁？得知怎么回事时，三七说话又是一顿，随后让何星转告路捡，因家里有事，这月的生活费晚几日再寄来。何星答应转告，又闲聊几句，挂了电话。

何星还手机时告诉路捡家里来电，想问路捡一些家里情况，但话到嘴边没说。看路捡表情，知道路捡家庭条件不好，想帮助路捡，又怕伤害对方自尊，只随意说了一句：“生活会越来越好。” 

老丈人年老体衰，在医院里多住了几日。三七忙于照料自己岳父，耽搁几日生意。给女儿的生活费一时没筹齐，才想着给女儿打来电话相告，电话中没说外公生病住院的事情。

三七扛着这个家，风里来雨里去，默默地继续着，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支撑他，有光明在向他招手。他每次和女儿通话时，总想说一句：“捡儿，今年放假后早回家来吧。” 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他曾经好想自己去路捡学校，看看自己日想夜念的女儿，但终忍住没去。他有时呆呆发愣，片刻，又摇头叹气，在夜晚，一个人默默地干活。

四：

是心里的呼唤，是面临即将走入社会，还是相互的牵挂，路捡回到自己家里。

熟悉的小院，院中散落的物件还是原封不动，就是天黑了路捡也分辨清楚。刚想推门，路捡听屋里说话：“你这次来，路捡也不知道吧。” “啊，我也是在假期四外游玩，路过这里，随便看望你们。” 

一股凉风随屋门被推开刮进，三七和何星抬头观看，同时惊怔，路捡呆呆站立。是何星打破寂静尴尬，好像何星是屋里主人，路捡有种做客感觉。看着何星，路捡不知怎样说话，好半天，对何星说道：“谢谢你。”

三七看到女儿回来，高兴地接过路捡手里提包，让女儿坐下。路捡叫声：“爸！” 随即进里屋去看望外公。

一家人在桌上吃饭，这时的路捡才好回转常态，以主人身份照顾何星，同时三七也笑眯眯地谦让她们俩，伸出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端起酒杯，相敬何星喝酒。

几人说笑着，三七静听路捡和何星说话，听她俩说学校里的事情，听她们说一些社会上的见闻。当她们问起他这几年经历。三七憨笑：“还是那样，每天卖糖堆儿呗。”

三七单薄的身体有显哀老，白发已部分脱落。他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每天走在各处街道里叫喊：“糖堆儿，糖堆儿。” 用那瘦弱结实又显宽厚的肩膀支撑这个家。

第二天，她俩步行走到镇外。看着无尽的田野，何星长长呼吸新鲜空气，随手拾起一块土块远远抛出。他告诉路捡：“我问过了，你们这的教育，急需教师，正合你的专业，你可回家乡实习。” 路捡没说什么，眼睛星眸微转，瞬间又显迷茫惆怅。

“你准备到哪实习？还是考研？” 路捡半天问出何星这话。何星踌躇一会儿，摇摇头。路捡看到，没继续往下问。何星又拾土块抛出，说道：“不考研了，找地方实习，工作。” “那你父母一定给你联系好了地方。” 何星听完路捡问话，扭脸向道：“如果也给你联系一个好单位，你和我同去吗？” 路捡一下脸红，面露羞赧说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能给我联系。” “那你帮我联系好了。” “去你的，尽说笑。” 何星正色道：“真的，回家我和我父母说，想在你们这工作。” 路捡惊愣，半天喃喃说道：“你说的是真的？” 何星深情道：“真的。” 

依偎在何星温暖的怀里，感觉坚实稳健。两人说笑着，互牵手回家。刚进小镇，远远传来熟悉的叫卖声：“糖堆儿，糖堆儿。” 看着三七扛着插满冰糖葫芦草把的肩膀，觉的那样宽厚，那样坚实，那样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