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邻们讲,大伯临终时,指着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憨民老实巴交的堂哥说:“恁这个名字其实不应该是你的,民仔!民仔毋才配叫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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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星期天对憨民来说的确有些特殊,因为持续多日上连班轮轴转,让他身心疲惫,再加上长期睡眠障碍,这不,能真正百无聊赖、没有紧紧绷绷的上班急促感,甚至可以随性的一直睡到自然醒,这也算是最好的一种享受了。加上从周未起,海岛骤然而来的起风降温,舒适的气温更为自己赖床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总之一句活:就是惬意的好好休息呗。
铃音响起了歌手赵鹏独特的男低音《美丽的梭罗河》,睡梦中憨民翻转过身子,从被窝里伸出右手,下意识将手伸向床头柜,懒洋洋摸索手机,他误以为起床闹铃了,厌恶自己昨夜为嘛忘记关掉闹铃,想让它停歇。
手指点击了几次手机界面,但被音乐界所宣扬的“攻城拨寨第一男低音”,仍然不依不挠,讨厌的鸣唱着……
“谁呢?这大清早的”!
憨民口里咕噜着不耐烦,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朦,搭手把电话摸贴到耳朵,还没发声,听筒里便传来侄儿沙哑的哭声:
“叔……我爸半夜时走了”……
2.
距离小海岛近两百公里的远山小村庄,山清水秀环抱着它,那里有个美丽的名字----世美。美丽的世外桃源。这里正是憨民逝世了一年多的父亲出生的地方,当然也是在他梦里梦外时常出现和思念的故乡。
车辆在被薄雾笼罩的高速路上,沿着故乡的方向风驰电掣,车里乘载几位兄弟姐妹赶赴老家奔丧,大家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只有车轮与路面摩擦发出沙沙的持续声响,似乎更能表达大家心中的急切和焦虑。
憨民不时紧踏油门,直至电子狗提醒“您已严重超速”!他想尽量让驾驶的车辆更迅捷些,即刻回到自己的故乡。脑海里不时浮现对堂兄往时的一些回忆画面,如同画册一祯祯,随车子的飞驰向后翻页,是如此的清晰。把思绪一下子又拉回到了好几十年前的过去。
憨民堂哥杨大目,五短身材浓眉大眼,圆圆的大脑瓜显得虎头虎脑,他虽然没有象远近闻名的拳头师大伯那样“大股”高壮,但很好地遗传了伯父的孔武有力。而从性格上讲,堂哥一直给人们的是木讷寡言的形象款型,每每在村道或田埂上遇到熟悉的人打个招呼,也仅仅羞涩的点头微笑,还从不懂得主动和别人沟通。就是那样的平平凡凡,一个普普通通沉默寡言的农夫。
不过如果论起堂哥手头干的各种农活来,乡亲们那可是竖起大拇指的,无不交口称赞呵咾有加,人人夸他是一顶一的“好工课”。
憨民的父亲就曾经多次夸赞过堂哥好气力。说年轻时和堂哥一起去水田里戽水、踏水车灌田园,那时候的堂哥,年纪虽然不大气力尚稚嫩,但每每在收工时,当他们合力把湿漉漉的大架水车弄上田埂,堂哥总是嫌弃两人抬水车相误担,不够灵活和协力方便,往往独自一人,猫腰作势微蹲,用肩部一倚一顶一发力,“嗨”的一声,大架水车便稳稳当当的扛在后脊背上,一两里地的距离都不用停歇的,沿着湿滑的田秧仔埂道,雄雄一口气疾步便把水车轻松的扛回家里。堂哥“足饱的气力”令厝边头尾和邻社的很多年青人都自愧不如,特别仰慕佩服。
在老早的时候,每年到了抢收抢种的季节,社里的亲朋好友、邻里族人均有农忙相互帮工的习惯,社里每家每户得轮流请工或出工出力相互帮衬的。“一顶仨好名声”的堂哥每到这时候,便成了村里家家户户争相争夺的“抢手货”了,很多乡亲为能先行把堂哥请到自己的家里帮忙劳作而欣喜不已。此时,堂哥总是憨憨的脸露笑意,面对乡邻对自己“你争我夺”,好人缘的堂哥对自己应该先去谁家参与劳作,一般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愿,任由社里的长辈安排指派。
憨民日常里不时会想到,一生朴实憨厚的堂哥,每遇此情景,应该就是他最为辉煌和荣耀的时刻。
在堂哥家里,勤劳善待的堂嫂即是掌舵一把手,又是家庭的主心骨。别看年轻堂嫂操持家务时,时常见她手里夹着或嘴里叼着烟,其实早的时候在老家乡社里,女性吸烟属于挺普遍的一个景象。田间地头劳作、漚肥囤粪的人们,每当男女老少围坐在树荫下间歇“作息跤手”,男人们拿出烟丝卷互相派发吸烟,不出意外,女人们也悠然地参与其中吞云吐雾。憨民曾经问过堂嫂这个问题,堂嫂笑呵呵说,鋏卷一根仔自家种植的喇叭烟,美美抽吸上几口,很是解乏的。
堂嫂勤劳而善良,对堂哥照料入微,这也使得堂哥日常里啥话都听从她的。憨民寻思这也许是堂嫂,在精神上得到愉悦,生活中充满幸福感的原因吧。
小时候只要临到了寒暑假,憨民总是盼望着父母亲能带他们兄弟姐妹回趟老家。老家有高龄眼睛看不清东西的奶奶;有远近威严但却特别疼惜他的拳头师大伯;有大姑二姑三姑,她们每人都使劲用红糖龙眼熟鸡肉轮番让憨民“大补”;当然更有堂哥堂嫂花好几个昼夜精心熬制的稀罕宝贝,小心翼翼捧出的浅盆里,那是粘稠清亮,飘漫着田野香气的“鸡膏”(麦芽糖)……堂哥微笑中露出满足感,这时他最多的一句话:吃吃,多吃!海外恁兜(你家)没得这东西吃呢。
故乡当然还有与海岛语音各异,奇特的腔调。故乡的腔调,“阿姑”称“勼仔”,“查埔”称“查彪”,“毛巾”称“面彪”……当然,还有在海岛难得一见的水牛、火鸡,一望无际的田野,金针花开黄灿灿……当然,还有故乡特有泥土的芬芳,畜牧家禽排泄物和稻草混合的气息,这是故乡的味道。
故乡的人们把亲戚关系料理得条理分明、尊卑有序。这也最大限度满足了憨民那颗幼小的虚荣心。很多实际年纪比他大的多的人,一打见面可都得称呼他“叔”、“舅”甚至“叔公或舅公”。朴实的故乡人讲究的是辈分论大小,因为“论辈不论岁”呢。
3.“亲堂,是隔腹的亲”
上了年纪的堂哥闲不住,十多年前还前去帮工守护工场,钉工棚角楹仔时,从竹架梯子上不小心摔下了,送医的同时检查出脑里长了个瘤子。固执的堂哥舍不得花钱住院,带了些药就回家了。这些年来其实也没啥病灾的,只是前些日子说是吃不下饭,没胃口,家人和他自己都以为感冒了,“老虎不都也怕老哩”,没想仅仅几天后,堂哥竟然撒手人寰。
杨家祠堂内,一个瘦小的身躯孤寂而安静地躺在木条板上,让四周银白色主基调拼出的纸花簇拥着,染了红色的灵牌墨汁未干,上面真确书写的是堂哥的名字,憨民晃一晃头,确认了白布盖着的这人就是堂哥,趋步向前,顺势下跪。前来祠堂与堂哥告别的亲乡邻络绎不绝,孝男孝女孝孙们跪泣叩谢。
祠堂外,丧礼前的大埕一片嘈杂。几个道士装扮的师公,按他们团队组织固有的程序或唱或跳,八音齐奏,西乐共鸣,瞬时间把离别的悲伤渲染成非凡的热闹。众族亲穿戴着孝服,在主事者指导下顺序向堂哥行告别之礼,而后送殡队伍向村外行进“接棺”。
按老家风俗,堂嫂是外姓人,穿便服,堂哥出殡的当天是不能迈出家门的,一贯好强、七十岁刚出头的嫂子显得特别的瘦小而无助。她一人独自勼缩在小屋的墙角里,目光呆滞,见到憨民兄弟姐妹,崩溃了似的嚎啕大哭。
红红绿绿的芗乐西乐队伍,引领着送葬的人群缓缓地向村口行进,扬声器里中西乐种高鸣弹奏,极具渲染着生离死别的气氛。堂嫂事后说,孩子们统一意见,行孝顺之道,多花了很多费用,把憨民堂哥的出殡仪式操持的十分隆重。“恁兄可毋欢喜”。
“堂哥”……憨民不禁悲从心底涌出,他抱双拳供手在胸口,默默的祈祷:如果有来生,我愿我们还得做同胞当兄弟,不管是“亲堂”还是“隔腹”,那一定是一种割舍不了的缘。
憨民心中默念着:堂哥,我的哥,路上记得喝碗孟婆汤,缓缓的喝下……
来世,我们一定会有缘再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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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堂兄杨大目百日祭
注一:亲堂隔腹,亲堂即闽南反转语堂亲的叫法(一般解释,第一代为亲堂,第二代为隔腹)。在广义的闽南区域是指叔叔或伯伯所生的儿子与你的关系,叫做隔腹兄弟或姐妹。也就是普通話的堂兄弟姐妹。
注二:杨公坪仔、杨嬷坪姆(党仔)/儿杨金福,金瑞,佳棠/大姑翕仔(音焖),二姑花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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