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割

作者: 扣舷而歌 | 来源:发表于2018-05-04 20:51 被阅读63次

一、监考

        收到纪委的《关于蒋天理同志办公室内有违纪违规物品的调查通报》的时候,蒋天理正在忙活着这年度的公务员招考,从各个考场走了一遭儿,刚歇口气,坐在一间临时办公室内喝茶思索人生。

        作为市教育局局长,他被上级委任主持这项公考工作。当天上午,他简单吃罢早饭,就匆匆来到市第五中学的考试现场进行巡视。这项工作牵扯面广,情况复杂,公平公正这个要求是需要第一位重点对待的。特别是监考,一定要认真细致,不能出现任何事故。否则,没法向上级领导交待,也没法向社会舆论交待。因此这些年来,各部门针对考生作弊的情况,出台了越来越密不透风的措施,简直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考生和监考之间斗智斗勇,程度达到白热化,技术趋向高科技化。考生们挖空心思找监考的死角,企图利用每一个看似不是机会的机会舞弊;监考方面,则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拿最起码的监控措施来讲,有关部门不惜代价,在每一张考桌上都配备了电子监控设备,这个力度不说在本市,就是放在全省乃至全国,也绝对空前。男生的,放在桌角;女生的,俩监控,一个在桌角,另一个干脆就安置在桌子腿中间——现在天气较热,正是女生们爱美露大腿的好时节,人家穿了裙子来,你总不能禁止吧——如果有女生胆敢偷偷摸摸掀起裙子来,看记录在大腿根里的小抄,那一定会在监控设备上纤毫毕现。这一点,按道理讲,应该和女生们说清楚。但不知怎的,蒋天理吩咐工作人员,不用和女生们特意强调。为啥?这好像显得,不是女生们想法太卑鄙,而是主考方手段太低级···嗯,说不好听的,已经有点下流了。索性那东西,无须解释,就直愣愣戳在那里,反正女生们眼睛不瞎,应该看得见,也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凡是考公务员的,IQ方面,总不至于连这个都瞧不懂。监控设备如此密集,从另一个角度显示出这个社会目前面临的一种无奈:诚信是多么难得、多么宝贵的一种品质啊。在过去的年代,它如同空气和水一样,我们生活须臾不可离开,又显得那么自然从容。可如今呢,要让人相信你是个好人非常难,哪怕你满怀热忱做了一万件好事;但要让人琢磨你是个坏人,甭说做好事,就是啥坏事一件都不沾,那充满怀疑的目光也如同芒刺,时不时扎你的脊梁骨,叫你透心寒。面对这种人际关系之间的复杂性,蒋天理也看不惯,但具体到实际战场上,他也不得不执行“有罪推定”这个理论。他对手下们说:考场监控的必要性要两点。从小处说,这是为了考生负责,保证他们人品是很重要;从大处说,这是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负责,因为我们要实现中国梦,靠的是什么?是人才。这是二十一世界最稀缺的战略资源。而衡量人才的标准,不能只看到才,还必须是德才兼备。试想一下,那种心理阴暗,天天鬼鬼祟祟投机取巧的人,是不可能胜任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岗位的。

        可奇怪的是,这公务员考试,虽然一年比一年的要求严格,而且就当下社会背景来说,靠当官来发财的路越来越窄,风险也越来越大,可咋就那么多人还如此的趋之若鹜呢?是现在的人,都变得不思进取,一味追求稳定?自主创业的鼓励政策,都是冲说谁的?一个没有自我挑战精神的民族,会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吗?想当年,自己那一代学子,可都是凭着真本事和不服输的劲头,咬着牙跺着脚,把脚下的路硬闯出来的,现在孩子们,怎么变得如此贪图安逸?蒋天理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嘟囔:老天没眼,真是耕错了地,下错了种啊。而且话说回来,公务员的这活儿,早不是可以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就可以轻轻松松混日子的时候了。《人民的名义》里面那个孙连城,不好好工作,混吃等死,结果不就被打发去少年宫看星星,数星星去了吗?要知道,现在是一个“官不聊生”的年代啦!

        考场秩序整体上貌似不错,监考老师们也恪尽职守,包括监控器也画面清晰的运转着,看来不会出啥意外。但不知怎的,蒋天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用不疾不徐的节奏,踱步走在操场周遭的青砖路上,试图放松一下精神。但树上的知了,却不解风情,丝毫不在意它们的身下,是不是有位局长大人在散心,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吓嚷嚷。这些家伙们,似乎是遭受了天大冤屈,在控诉什么;又好像是受到了万般恩宠,在欢呼什么。到底几个意思,鬼才知道!反正丝毫不知疲倦的放声大叫,这些高低不齐的破锣嗓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润喉丸、金嗓子,还真能造。知了们精神抖擞,可周边万物都无精打采,并没有半点应和的意思——热闹,只是它们的——空气中一丝微风也没有,树叶儿你扶着我,我倚着你,心不在焉勾肩搭背地,无精打采、睡意昏沉——看似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一切尽在掌握。但越是没有问题,越是容易出现大的问题,因为真正的问题,都在看似平安状态下潜伏着,一旦爆发出来,就如同冲破大堤的洪流,不可遏止。“名为治平无事,实有不测之忧”——这是哪篇古人文章上讲过的来着?文章标题、作者都记住不了,只有这句话,却牢牢记在了蒋天理的头脑深处:还是古文好啊,字数不多,寓意深刻,足以放在案头作为警示格言,让人时时反省自身。那些所谓简单易懂的白话文,给个题目,洋洋万言也说不到点子上。

二、通报

        走进专门为考官们安排的休息室,把屁股安放在一把老师们日常使用的普通办公椅上,蒋天理从公文包里取出保温杯,旋开盖儿,呷了口里面的热茶,轻轻地吁了口气——这茶叶的滋味格外滋润。它的来历可不简单,是最近小娟儿偷偷塞到他包里的,要求他随身带着,到哪儿也不要喝别人的茶叶,就只能喝这个。小娟儿说,这茶,是自己从老家亲手一片一片从茶树上采摘下来,又亲手按照农家工序一道一道费心费力炒制出来的。不光味道独特,闻一闻就能神清气爽,而且还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尤其是对中年人,据说可以达到“他好,我也好”的神奇效果——这有点瞎扯,现在的广告,吹牛从来不上税。你看电视报纸上,大时段大篇幅的刊登保健品的广告,硬说可以包治百病,用了之后寿命能活过千年王八万年龟。这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专门糊弄老年人吗?可你别说,术业有专攻,人家研究消费者心理是一绝,每一句广告语,都恰到好处的挠到了老年人的痒痒肉上,老年人还真就吃他们这一套。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钱,毫不犹豫大把大把的送给保健品经销商们,而且还有满面红光的给他们点赞,说他们比儿女们都孝顺,知道现在的老年人真正缺的啥,良心大大的好唻。

        蒋天理微微一笑,表示出一种极大的不屑:我是知识分子,国家干部,受过高等教育,现在又主抓教育工作,走在先进文化最前沿的人,能受这种骗?小儿科!可这茶叶嘛,是小娟儿的一片心意,那又是另一个概念。不是受骗不受骗的问题,是你情我愿的一种感觉。这么说吧,即便是被骗,那也被骗的舒坦,乐在其中,谁想被骗,还没有这个福分哩。

        似乎是心理作用,几口热水落肚,茶叶的功效立马显现了出来,蒋天理感觉自己日渐发福的身躯微汗涔涔,浑身的汗毛孔个个儿都喜气洋洋,教他遍体通泰。他准备略微儿坐坐,就回家去。今天是休息日,虽然他的状态仍然在工作中,但神经太紧绷了也不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革命路生涯还早,路漫漫呀。再说,今天出来的急,家里阳台上那几排花儿,好些日子没打理,估计已经晒的干干透透的了。这种天气下,不宜施肥,容易把花根儿给烧着,但水是得跟得上才行。当然,这会儿子回去,日头高高,气温升腾起来了,也不是浇水的好时候。但蒋天理喜欢花儿,不光是浇水施肥的时候感到快乐。更大的欢喜在于,每当他静静的看着花儿在那里,自在婀娜,如同等待着他检阅的美女仪仗队。而他,就是让万花尊崇的司令官——“他年我若为青帝”,黄巢别看是个造反派大老粗,其实也很有文采呢。虽然说花儿有雄雌,但毕竟,花儿都是用来形容美女的不是?而美女,正是应该为英雄所爱所惜的呀。

        为了这个爱好,他刚结婚那时候,没少和老婆争论。老婆说了,一个大老爷们,应该胸怀天下,怎么能和花花草草纠缠不清?格局太小,难有前途。否则的话,一定是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怪哉!按照这个奇谈怪论,难道天下喜欢养花的男子,都是淫棍胚子不成?或者,喜欢养花的女人,前生都是惯偷汉子的淫妇?扣屎盆子容易,可这根本讲不通嘛。

        好在随着蒋天理仕途的一路发达,翻身的农奴不仅把歌唱,而且还当了将军,有了几分“青帝”的架势,在家里的地位逐步提高,养花的数量由一两盆吊兰啥的普通品种,逐渐发展到今天,阳台上若干排花架林立,名贵稀有花种争奇斗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男人呀,让女人服气听话,靠啥?一是权、二是钱嘛。而这两样,往往又是相辅相成的。还有一个因素,蒋天理虽然从来不提起,但却叫老婆在蒋天理面前,不自觉的气短。因为结婚这些年来,俩人没有孩子。在过去面临这样的尴尬,当老婆的,不免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白吃食的。虽然今天时代进步了,生男生女,生不生,责任不能全部推到女人的头上,但毕竟,作为春风得意的领导干部的夫人,不能给丈夫养育个一儿半女的,心里总觉得是个亏欠。因此,夫人对蒋天理的态度,也日渐和蔼,甚至唯唯诺诺起来。蒋天理在家中的日子,越来越舒坦了。

        家里感觉不错,但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蒋天理在工作单位上的感觉却越来越糟糕。位居一把手,过去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最近却隐隐约约,觉得要出事。哪个环节上会出事呢?不知道,反正,嗯,反正会出事。现在,中央关于从严的各项措施不断出台,某些同行们因为希尔哈虎,以为还是从前老一套,干打雷不下雨,虚张声势的形式主义,所以阳奉阴违的不当回事儿。结果呢,一枪一个被挑落马下,如此这般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让人“心有戚戚焉”。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蒋天理经常用这句话来壮自己的胆儿。是啊,老子啥也没有做。工作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虽然没有显赫的成绩,但也没有明显的过错。这年头,没有错,就是最大的成绩,就是安全的最大保证。反而,你要积极做事情,才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不定哪条阴沟里叫你翻船呢。工作上没有过错,在人前人后,蒋天理也没有让人看得见的小辫子可抓。照此来分析,他应该心安理得,在外踏踏实实为官,在家快快活活为夫才是。可话说回来,再高大上的人物,也得有点个人隐私不是?他毕竟心里还藏着点儿不能放在明面儿上的东西。这东西,就跟水面一般,平时无风就无浪,像一面镜子;但是风儿逐渐刮起,蒋天理的心中,也就起了涟漪。这涟漪,有向浪头发展的趋势。

        当初,他结婚之前就喜欢上养花的时候,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可以修身养性,还能净化空气,对健康有好处。但有好心的朋友们劝诫:最好不要养花,因为这预示着将来他成家娶老婆之后,会生闺女。花者,女子也。可他并不避讳这个:本人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国家干部,怎么能相信这些无聊的胡说呢。不信归不信,在他心里,喜欢花儿是有一个深层次的期望的。那就是,花儿既然象征的女子、女人、美女,那在今后的日子里,或许能有些艳遇也说不准呢——善哉善哉,不可为外人道也。这些事情,同事、上级、朋友、家人当然都不可能知道。蒋天理这些年,随着头上乌纱帽的级别上升,不光是让家里的老婆觉得面子上有光彩,而且在外面,也很让女人们羡慕呢。蒋天理虽然有定力,但一来二去的,也不免有点春心萌动。这不奇怪,有句话是“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其实也可以这么说:男人有权就变坏。前面说过,钱和权,实际上一码事。而且,所谓变坏,那是女人们下的定义。在男人们看来,这叫风流。风流,懂吗?蒋天理很想就这个理论,跟全世界都宣示一下。这个和诺贝尔的荣誉无关,但和男人的尊严有关。可惜,他不敢,遗憾,遗憾啊。

        让蒋天理一点欣慰的是,自己如此英明,那娶得老婆也一定不是凡人。最起码,她嫁给蒋天理之初,对于蒋天理心思上的判断还是很科学的嘛,尽管后来成了局长夫人之后,基本上不再旧事重提。

        “蒋局长,有个文件请您看一下,纪委的一个关于您的通报。还没有正式发出去,需要您本人亲自过目一下。如果确有其事的话,还请您签个字。当事人认可,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然后下发各单位,让大家引以为戒”。

        蒋天理从花草的理论中清醒过来,抬头一看。是局办公室的王主任,和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男子看到蒋天理疑惑的表情,他从包里掏出一张洁白的公文,一边递过来,一边主动解释道:“蒋局长您好,我是市纪委的。今天奉命到您单位去,跟您传达一份文件。值班的王主任说您还战斗在招考公务员工作的一线呢。不好意思,不是我故意打搅,而是事情比较急,领导们等着看结果。于是我就请王主任带我到这里来了。这个,麻烦您过目一下?”

        蒋天理接文件在手,心里有些颤抖:奶奶的,纪委的找上门来,从来没有啥好事。要是组织部来人还可以。地球人都知道,组织部谈话,是要高升了;纪委谈话,是东窗事发了。事发?什么事发?经济上大抵清白,难道是那件和花花草草有关系的事儿发了不成?

        “根据上级从严······的精神,近日,市纪委抽调精兵强将,对市属各局、办主要领导办公场所进行的突击检查。在对市教育局检查中,工作人员打开办公室,撬开抽屉,从天花板、阳台、办公桌椅、沙发、地面等等方面进行了仔细搜索,发现问题较多······局长蒋天理的办公室内,养花一共六盆。花儿枝繁叶茂,主人下功夫不少。局长对工作是否能够集中精力,该不该打一个问号呢?而且,在蒋天理局长的办公椅下面,我们发现了一公分左右长短的口红一截,毛发一根。口红,相信蒋局长没有特殊癖好的话,不会使用,更不会收藏,那这是什么人使用的,存疑;毛发嘛,显然不是头发。无须更多解释,发现这样的毛发,这说明蒋天理同志的生活作风出现了比较严重的问题,以至于办公场所,成了个人寻欢作乐,藏污纳垢之处······

        显然,这样的无情的,夹枪带棒式的措辞,对蒋天理是个巨大的刺激,他眼前一黑,脸色涨成了茄子。但只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他脸色就慢慢变回了白色。呵呵,当年的小白脸,现在是大白脸啦。毕竟是局长了,不同于小年轻的,事到临头,毛了爪子没有定力。蒋天理从这份通报的语气上来看:貌似严厉,但尚没有明确指出他在外面包了女人。只不过是从字里行间,隐隐表明,他有可能和女人在办公室里干了什么勾当。可蒋天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办公室里怎么会出现口红呢?至于毛发,就更荒唐,一根毛发,能说明什么?你敢保证自己办公室里干净的连一根毛发都没有吗?混蛋思维嘛。要是把老子给惹急了,咱找公安验一下DNA,看看这玩意到底怎么回事。要是有这东西,就证明在干那事儿,那公共大澡堂子成了什么地方了?无稽之谈!

        毛发的问题有点荒唐,但口红就不好解释了。我蒋天理可以保证自己不是什么变态之徒。一根毛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定蒋天理一个包养女人的罪过,但口红呢?对于口红问题,他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很想就这个事情跟上级理论理论。不过且慢,遇到事情,要镇定,谋定而后动,不能随便就乱了爪儿。那样,不光对证明自己清白没有什么好处,还可能会适得其反,给别人种下一个心里有鬼的印象,对自己大大不利。

        蒋天理的面色回复过来了,他不慌不忙的对纪委工作人员说:感谢您休息日里不辞劳苦跑一趟,我蒋天理对此表示衷心的感谢。不过这个事情,还需要进一步核实,里面应该有很多疑点。我自己是什么情况,屁股上干不干净,我自己是最明白不过的。不能因为这个,就认定我违规违纪甚至违法了。纪委工作也应该遵循“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的原则,是不是?我相信,既然把这个通告在还没有下发之前就先让我本人过目,说明组织上对这次调查的态度是严谨的。这样吧,我暂时不能在这个文件上签字。等明天一上班,我就会主动到组织面前说明情况。我的名声我做主,所以,我对此并不担心。

三、小娟儿

        送走了纪委的工作人员,蒋天理心乱如麻——面色上看不出来,但心里打着鼓。他十分清楚,他根本就没有在办公室里胡搞——就是搞,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嘛,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他还干什么局长,还配得上一个堂堂的正处级干部么?虽然这个他可以肯定,但他怕的是,因为这一小截口红,加上一根莫名其妙的毛发,顺着这个线索,上头正儿八经的调查起来,把人家小娟儿给牵连出来,那就麻烦大了。现在的形势,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事(屎)也是事(屎)。老话不是说了嘛,不怕偷,就怕惦记。老人家早就教导过,全世界的事情不管多么复杂,都怕“认真”二字。一旦被盯上了,不一定哪一种类型的事情,也不管是发生在何年何月,都会给你抖搂出来。甚至说句难听点的,某些人为了邀功讨好捞顶戴,给你来个莫须有,采取什么“移花接木”的手段也说不准呢。他要真心决定这么干的话,你绝对没地方说理去——蒋天理知道,自己当局长这么多年,斗争经验不是丰富,而是“相当”丰富,很多下属也曾经就一些问题来喊冤,他处理过多少回了?想要把问题做成铁案、板上钉钉的时候,有谁能翻得过来?开玩笑!

        心里郁闷,蒋天理需要先冷静一下。这种情况下,先不能回家,回家心事重重地样子,让老婆盯上,唠唠叨叨就更烦心。他决定去吃杯酒,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男人的烦心事,几杯小酒落肚,就全他妈不是事儿了。这个酒,必须一个人喝,不是愁没人陪,而是不能让人陪。一是,这样的事情,不可以让他人知道;其次,他想自己把问题好好捋一捋,琢磨出一个完全的应对之策,推杯换盏只能瞎耽误工夫;再者,在这当口,再背上公款吃喝的罪名更麻烦。人要是聚起来,这花钱就不好控制,结账的时候,更不好控制:花了多少?谁请客埋单?毕竟,现在乌纱帽还戴在脑袋上,权力还攥在手里。只要印把子一天没丢,就不愁没有哈巴狗们前后打转儿;更重要的是,他要去的这个酒馆不同别处:别看门面不大,但菜做得不错,家常口味,入口馨香,酒也纯粮正宗,入心不上头,适合一个人待着;更更重要的是,老板娘,嗯,是他最为得意的红颜脂粉,或者说是红颜知己——也就是在别人看来是“野花”的。可心的人儿啊,委身于他,却从来不肯跟他提什么要求,只是默默的陪他一起喜怒哀乐。时间一久,蒋天理甚至问自己:她是不是一个大智若愚,放长线钓大鱼的女人呢?

        有这种想法,真是龌龊啊。面对清纯如玉的小娟儿,蒋天理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他下班回家。坐车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前面突然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轿车撞倒在血泊中,轿车没有丝毫停留,扬长而去。路边行人稀少,偶然有路过的,也没有人敢出手相帮。不知怎的,现在人心都变冷漠了,遇到事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现成的教训一个个摆在那里,让人不寒而栗。记得春节晚会上有这么一句小品的台词,是一个骑自行车从中年人,用无比凄凉的口气对小品的主人公说的:“告诉你吧,哥原来开的是大奔······”怕遭人讹诈,已经成了很多人的共识。做好人容易,一时冲动很简单,可要被讹上,就跳进黄河洗不清,好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傻蛋儿。但蒋天理在车祸面前,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命令司机,马上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他则冒着细雨保护现场,守护着血泊中的女子。等救护车扯着嗓子赶过来之后,他还亲自跟着医院的救护车,把女子送去抢救。因为失血过多,他不光撸起了袖子为她输血(他是O型),而且还主动承认自己是伤者家属,在手术抢救书上签了字。因为抢救及时,女子脱离了生命危险······女子醒过来后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小娟儿,是从一个遥远的大山里走出来的打工妹。他和丈夫在城郊开了一家小酒馆,因为家底儿太薄,为了降低生意的成本,他们没有雇人,而是丈夫在里面主厨,她自己兼着老板娘、采购员和跑堂的。不幸的是,丈夫前年突发疾病去世了,这让她的身份又增加了一个:厨师。俩人商量好了,等生意好起来,有些存款了之后再要孩子,共同享受天伦之乐。可这一天还没有来,死神先把丈夫给带走了。她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家里有年迈的公婆父母需要赡养。无奈之下,她咬着牙独立支撑着门面。小娟儿人心眼儿善良实诚,不会投机捣鬼,也不会偷工减料,更不会使用地沟油大烟壳子什么的丧良心的原料,所以,虽然小店儿赚钱不多,但饭菜口味家常地道,价格经济实惠,回头客还是相对稳定。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人手不足,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操劳。这天下着雨,她看厨房里还缺少晚上下厨需要的菜蔬原料,就冒雨去市场采购,不想就遭到了这起车祸。幸亏遇到了蒋天理这样的好心人,不然的话,自己有个好歹是次要的,家里的两对老人,就有活活饿死的危险。说着说着,小娟儿的泪珠从秀丽的面庞上滚滚流淌,水汪汪的眼睛里都是感激的清波。蒋天理看着小娟儿,不知怎的,想起了养花会有艳遇的传说,他俩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后来的日子里,他几次去医院看望小娟儿的伤势,并给她全额支付了医疗费用,直到小娟儿康复出院。小娟儿想拒绝他的这份恩惠,但人穷志短,她空空的口袋提醒她,需要这么一个好人的帮助,她才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小娟儿告诉蒋天理: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看得出来,您是一个好人。从您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上看,好像是一个干部。不过您放心,我是不会追问你的工作单位的,您是谁,喜欢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想告诉我,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平常做生意,接触的都是陌生人,不会和任何人透露一点咱们之间的事情。总而言之一句话:和我交往,你绝对不用担心会给你带来一星半点的麻烦儿。蒋天理又想到了养花的传说:真是荒诞,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他直白告诉小娟儿,自己有家庭,老婆孩子齐全,而且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无权无势(这一点上,他撒了谎)。但小娟儿再没说什么,只是含情脉脉的看着他,明亮的眸子和他的目光相接,表示着自己一往无前的决心。这让蒋天理的所有理智,如同被一壶热酒正在浇灌的雪水一般,在“滋滋滋”用灵魂发出的呻吟声里,融化了······

        闲话少叙。蒋天理坐在小娟儿专门给留给他专用的,位于酒馆内墙角上不起眼儿的一张小桌子旁边,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这个地方是蒋天理自己挑的:不用雅座,这里也不存在什么雅座。但他如果想要一个更舒服一点点位置,没有半点问题。不过,他不希望在这里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这里的时候,就希望获得一份心灵的宁静。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是符合他的心境。小娟儿在旁边只是默默陪伴着他,给他倒酒,夹菜,一句话不问——蒋天理特别欣赏这一点,家中的母老虎,虽然被驯服了,但也经常叽里咕噜,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耗子三只眼的,像个话痨一样烦死人。什么叫善解人意?就是不用说话,光看神情眼色,就能前前后后给伺候的熨熨帖帖。可惜啊,上帝做人的同时,也给人间留下了太多让人扼腕无可奈何的遗憾:为什么女人,婚前哪样都好,结婚之后,都变得······咳,贾宝玉说得对,女孩是水做的,女人嘛,就···还是情人好啊。

        蒋天理朦朦胧胧的想着,沉浸在小娟儿酒馆那种温馨、安宁的氛围当中。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一切都不是事儿。什么明天怎么跟组织交待?去他娘的,有一红颜知己,天下江山都可以不要,这顶官帽儿算啥?他沉浸在梦幻般的情境中,隐约看见周公骑着驴子,飘然而至:小蒋啊,你不好好在那边当你的官儿,享受你的荣华富贵,为啥要来见我?我呀,就是一个闲人,整天无所事事,骑着瘸腿驴子到处瞎逛游,能有啥出息?你找到我,难道是看破红尘,要跟着我这个死老头子浪迹鸿蒙不成?我能骄傲的告诉你的是:有我周公在此,就不会有任何忧愁烦恼······突然,周公一拨楞脑袋,面目如同川剧绝活儿变脸一般,瞬间就化身一个闪电,这个闪电让他浑身发颤,不由得抖了一个激灵,什么情况!大白天的,谁在拍照?大白天的,拍照还用闪光灯?

        不可否认,蒋天理确实已经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你想啊,大白天的,即便是拍照,也不可能使用闪光灯;而且,对方要是偷拍,怎么会傻到让闪光灯惊动被拍照的人呢?

        蒋天理激灵过后,定睛看,虽然没发现有人拿着相机站在自己面前,却恍恍惚惚觉得,刚才似乎有人从酒馆门口经过,手里拿着个手机,手指头还在戳戳点点,他在干什么?是冲着我来的吗?

        自从智能手机大摇大摆占领人们的私人空间之后,人人都成了无冕之王,个个都可以用手机,随时随地的拍照片和视频。有时候新闻事件发生了,主流媒体还没有向外推送呢,小道消息已然是满天飞,还号称什么“有图有真相”。这也没办法:主流媒体需要严谨,而且还要经过有关部门的审核把关之后,才能发布消息。也就是说。主流媒体发送的新闻,大都可靠而导向已经经过了人为的设置;可是所谓自媒体手机发布的消息,大都残缺不全,只言片语,只顾点击量,根本不会查实求证。这些东西的唯一优势就是速度快,萝卜快了不洗泥。至于公信力,根本谈不上。可人们长时间接受传统媒体,主流媒体四平八稳的播报,开始喜欢上这种高速传播的方式,不管真假,先睹为快。真是先传播为快,导致当下的新闻舆论阵地上一片焦虑和混乱。除了散布鸡零狗碎、耸人听闻的消息之外,微信朋友圈的功能,不外乎就是微商卖东西,或者公众号贩鸡汤,再其余不过就是个刷个人存在感的空间罢了。明明是个无盐,美颜一下,全都他妈变成了西施;明明是个猪八戒,捯饬一下,全都一水儿的刘德华。手机拍照的功能,比孙猴子七十二变还扯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代科技?科技个鬼!显摆自己不要紧,把别人弄进去算什么?新闻上不是说了吗,有个小姑娘,搞现场直播上了瘾,随时都不忘向全世界报告自己的行踪。有一次忘乎所以,把直播的场地搬进了公共大澡堂子,让旁边一些脱光了衣服的女人们,全都活色生香的给直播出去了,个人隐私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想起公共大澡堂子,蒋天理心中又是一阵隐痛。他甩了甩头,按照自己原来的思路继续想下去:自己不过是一个人吃杯酒,被拍照了怎么办?上网了怎么办?虽然自己并没有公款浪费,但毕竟是在酒店里;在酒店里也不打紧,自斟自饮也还说得过去:男人嘛,自己喝点闷酒也是有的。问题是,身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啊。孤男寡女,俩板凳一小桌子,自己还是局长,怎么回事?而且恰恰就在这个“口红毛发案”的关口上,如何说得清楚?这不更进一步给人以包养女人的口实了吗?

        小娟儿还是不说话,只是深情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心地善良,来去匆匆的男人啊,你为何心事重重,如此忧伤?

四、张老四

        一宿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蒋天理没好气的、爱搭不理的和老婆支吾了几句,带上公文包,昏头胀脑的赶去自己办公室——现在想想这个办公室就闹心。原来的时候,老板椅上一坐,喝上一壶小娟儿给的香茗,处理一下公文,面对着下属的点头哈腰,自己一本正经的发号施令——要多过瘾有多过瘾。可现在,这哪儿还是一个权力的象征?简直成了犯罪现场了嘛。无论如何,今天他必须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把办公室内的花儿清理出去,一盆也不留,坚决不能让跟工作无关的任何东西抹黑自己在大家心里的印象,管它是高雅还是低俗的爱好,统统不允许在办公室内出现。在这个问题上,绝没有商量解释的余地,也不存在委屈不委屈的,干脆利落的执行上级的意见就结了;第二件,就是到组织面前,好好的澄清自己,这件事情是原则问题,他必须要个清白。正如他自己对自己的判断和结论:不可能在办公室里做那样肮脏的事情。尽管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一截口红是从哪儿来的?毛发到底是谁人身上的?但他一定要用最诚恳,最坦荡的语言向组织上表明:自己受教育多年,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那种肮脏的事情,不可能在一个党员干部的办公室里发生。而且,做那种事情的条件也根本不可能具备,不妨掰着手指头算算:即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儿;即便有贼胆儿,也没有贼钱;即便有贼钱,贼也没啦;即便有贼心贼胆儿,贼钱有了,贼也在,但也不可能没有人上贼当啊。我这把年纪了,平时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事业如此忠诚,对上级如此老实,洁身自好如我,两只袖子里都是清风,连一点咯吱窝汗味也不会有,怎么还会招蜂引蝶?蒋天理觉得,只要在组织面前表现得当,表演到位,这一关,八成也能过得去。人嘛,不遇到点风浪,怎么可能达到幸福的彼岸?不经历风雨,怎么能看得到美丽的彩虹?不解释好这口红和毛发的问题,怎么可能继续让野花灿烂芬芳?

        俗话说“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刚到单位门口,他就发现眼前一道白光刺得眼睛生疼——这回不是相机的闪光灯,是张老四的脑袋!毫无疑问,就是他!

        说起这张老四,熟人都知道,这人有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头上没毛。没毛也不要紧,偏偏还和鲁迅写的小说《阿Q正传》里的那个王胡一样,额头上有癞疤,在光线的反射作用下,一闪一闪的,所以,张老四人送外号“张癞头”。这个癞头疤不是天生从娘胎里带出来,而是有来历的。故事的前后,大抵如下:

        当年张老四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又有文化,说话抑扬顿挫,嗓子眼儿清脆,很招小姑娘们仰慕和喜欢。他呢,似乎有点得意过头,忘记了检点,一来二去,就和一个有夫之妇有了点那个意思。不成想有一次,大白天的,张老四太过于托大,抑制不住青春荷尔蒙的冲动,在人家家里就和那个有夫之妇行那种云雨之事。双方激战正酣,忘情投入之时,却叫人家男人回来撞了个正着。男人二话不说,抓起一块儿板砖就冲张老四扔过去。张老四理亏心虚,只能带着一头呈现地图状的鲜血,跌跌撞撞落荒而逃。从此,这个头上的癞疤,就成了这次风流事件奖励给他的,伴随终身的“光荣事迹”的奖章。事情发生以后,听说那男人又找了张老四一次,双方不知道怎么商量的,反正事情就没了下文。男人不再声张,张老四也规规矩矩,全然没有了那份风流倜傥。而老四所工作的教育系统,从爱惜人才的角度出发,对此事采取低调处理的方式。既然受害人都不追究,学校也就就没有开除他的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然容留他上班授课。只是从此之后,张老四发生了两个明显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不管什么时间,不管是五冬六夏天冷天热,他脑袋上始终顶着一个比赵本山的破帽子还破的帽子,以此来掩盖他头上的疤痕。久而久之,这副戴帽子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相对固定住了,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他原来是个什么模样。有一次,他中午吃了几杯酒,热了起来,汗水源自额头流到下巴颏,顶着三伏天的日头,到教室去给学生上课。刚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闹了个笑话。随着学生干部一声“起立”的号令,所有的学生齐刷刷的站起来,要按照惯例,喊“老师好”。可这次,声音稀稀落落,犹犹豫豫,同学们一下愣住了。大家的眼光盯着门前这个脸上冒着油汗的男子,露出一副吃惊的的样子,连班干部都忘记喊“坐下”。为啥?张老四酒后一时大意,浑身燥热,不自觉把赵本山的那个帽檐微微搓上去一点,用这个办法来多少换点凉爽。说是“一点”,确实也不多,也就距离平常的位置高了大约两三公分。但就着区区两三公分,就足已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形象,变成“天下无人能识君”了;第二个变化,是变老实了。原来是个精力旺盛,神采飞扬的小青年,哪儿都能见到他快活的身影,滔滔不绝的演说。但自从变成癞头之后,精气神全都消失殆尽,说话也有气无力,有时候一整天,牙缝里也不带蹦出一个字儿来的(当然,只有上课除外)。哪怕人大声叫他“张癞头”,他也装作听不见的。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导致他一直也没娶上个老婆,现在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难道人欠下风流债,需要用这种方式偿还吗?——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职称这个涉及重大个人利益的问题上,尽管张老四教学成绩斐然,但各级领导一到关键时刻,需要某人作出牺牲和让位的时候,却自然不自然的,首先就想到了张老四。软柿子好捏,谁捏不是捏?不捏白不捏!张老四也很配合,一直忍气吞声,没啥意见。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谁知道,这么多年过来都没啥动静,临退休了,张老四却不知道受到那位天神的迎头棒喝,突然开了窍儿,再次出现了两个显著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把帽子“还”给了赵本山,自己成天晃着癞疤脑袋,仿佛一夜之间,自己的这块伤痕,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而成了不折不扣的“荣誉勋章”,唯恐别人不知道。特别是在阳光下的时候,他晃来晃去的样子尤其刺人眼目;第二个显著的变化,是要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了。自从卷铺盖回家之后,张老四也不去公园里遛鸟,也不在小院儿里种菜,也不跟街坊邻居搓麻打牌九,至于写字画画唱戏练气功啥的老年人爱干的事儿,他一样儿也不掺和,因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到蒋天理的办公室里坐班去!你上班,而我陪你上班,你下班,我陪你下班。要不然,时不时还要到你家里去坐坐哩。张老四可不是义务加班的雷锋,他是想完成自己一个心愿。他对着蒋天理,不住嘴的嘟囔:我在教育岗位上工作一辈子,勤勤恳恳,成绩斐然,有口皆碑,临了咋就不能给我解决职称问题?这可是关系到全家吃饭的大事儿。蒋天理心想:你还知道这是关系到吃饭的大事?早干嘛来着?出了那件风流案之后,那一板儿砖仿佛把张老四的灵气全给砸到了爪哇国,变得四六不通,一心闷头教学生,除了上课就是备课、批改作业,好像他生活的一切,除了教书,全都“阳痿”了。因为不会来事,光知道埋头教学,不知道抬头看路,更不知道抬头看领导眼色,所以他干了几十年,换来些啥呢——学生说他好,老师们说他好,领导们也说他好。好归好,就是从来没有提拔过那怕芝麻粒儿大小的一官半职,连个级部教学小组长都没混上。这个也就罢了,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当官的瘾头。只是职称问题成了历史遗留:参加工作时候定的什么职称,拍屁股回家的时候,还是什么职称。上班在岗期间,老四的吃亏上当已经在众人眼里觉得是常态,都不当回事。但一退休可不得了喽,老四立马跟换了一个人似得,脾气也由原来的蔫儿吧唧,变得火爆起来。这个变化,在蒋天理如今看来,就跟办公室里无端出现的口红的毛发一样,显得意外而又荒唐:既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解释的通。反正,老蔫吧变成了老刺儿头,隔三差五就来找蒋天理讲理。为什么来找蒋天理讲理,而不是找自己学校的领导讲理:废话,张老四说,学校的领导要是讲理,早就讲理了,还用抻到今天?要是早就讲理,我干嘛还要找蒋天理来讲理?蒋天理,你说说,你是不是局长?局长是不是官儿?当官不为民做主,是不是应该街上卖红薯?你既然没有到街上卖红薯去,是不是就该为民做主?我干了这么多年的工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临退休了,为啥不能解决职称的问题?哪怕是升一级呢。是教学成绩不够,论文不够?获奖不够?还是送礼不够?是了,一定是送礼不够,是不是?你说!

        蒋天理一看到他这副嘴脸,头就嗡嗡地疼:什么叫送礼不够?这叫什么话嘛,好像领导干部都是贪污腐败分子似的,眼里只看钱不看人,胡扯!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蔑、侮辱。张老四还没完呢:既然领导干部——我在这里不划拉一大片了,干脆就说你——你不贪不污的话,那你能给我一个什么理由?你要是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给我解决职称问题,我就跟你豁出去了!别看我一个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教书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日头的。我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桃李满天下。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现在有钱,有权,也是领导了,还有人在纪委上班呢。我作为一个老师,平常不好意思麻烦他们,但如果到了连你蒋天理也不讲理的地步,那我豁出这张老脸,给我的学生们言语一声。反正吃饭要紧,我让他们收拾你们这些赃官!

        一开始,蒋天理对张老四的这些威胁,根本不放在心上。他知道,一个是张老四这么些年来,偶然发个小牢骚也是有的,没啥真锤子,雷声不大,雨点儿更一个也没见着落在地上。另外,众所周知,职称名额有限。给了你,就不能给他;给了他,就不能给你。这个香饽饽,只要拥有了,如同一个茅坑,拉不拉的,占下了就是你的,让你爽一辈子。干不干活儿的,都坐地拿钱,所以抢破头是很正常的事儿,司空见惯。所以,有一种现象,大家都看得到,却谁也不管公平不公平:一评定终身的权力,在职称评定的评委们手里。要想得到他们的认可,不在硬件如何,而在于软件的功夫有没有下到家。说白了罢,有没有关系跑评委的门,至关重要。而这些评委,虽然顶着专家的名义,却和领导们之间,存在着一荣俱荣的关系。所以,得到领导的赏识,最最重要。名额既然有限,好处又这么大,当然不能随便给人,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作为教育系统的长官,他接到的请客送礼暗号无数,但他善于把持自我,不轻易咬钩。但他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收钱,但要办事,尤其是要给一些当道的贵人面子。而他曾经接到了某位贵人的信息,让他把这个职称的名额送给他小舅子——这小舅子平常在教育系统内,是有名的不学无术。教学一塌糊涂,却能呼风唤雨,得吃得喝,谁见了都让三分,比他这个局长还有受人尊敬。不学无术那是肯定的,有真能耐的,谁还走下三路打招呼?——“小舅子”啊,这三个字,威力无穷。那意味着强劲的枕头风呼呼吹响。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为了红旗不倒,必须高度重视。而“小舅子”在这里,不单指的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势力群体——这帮“舅子”们!

        但平常不理会张老四的茬儿,今天蒋天理看到张老四,却感觉却不同以往,心中越发胆战心惊。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他不由得对张老四又怕又恨。好几年不解决他职称问题,都没事儿,他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但最近的风声,实在对蒋天理大大不利。因为,只要有举报,纪委就当真啊。过去啥情况:你哭着喊着抱着人家大腿喊冤,那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倒好,仿佛变了天,举报人现在不低三下四,反而趾高气扬。原来贴上八分钱邮票,唯恐怕人知道是自己举报问题,想调查都找不着主儿;现在嘛,理直气壮实名举报,非要跟被举报人来个鱼死网破!蒋天理心说:估计张老四就是这种情况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张老四急了举报。而且,张老四自己都说了,教了一辈子书,学生分布在各行各业,有在纪委工作的也说不定,或者在纪委当了什么领导也说不定。要是用上了这样的关系,情况自然就非常不妙了。作为学生来讲,自然而然有两个方面的考虑:第一是要报答师恩。老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老爷子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当然要挺身而出,讨个说法,这是一个人品问题;第二个,作为纪委工作人员,不可以尸位素餐,要有案必查,尽忠职守,尤其是找一切机会查办几个有影响力的大案子,显示出自己的工作能力来,以利于自己的进步。这样一来,蒋天理的办公室里那一小截口红,甚至那一根毛发,天知道是不是什么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反正东西已经让纪委的人拿住了,黄泥巴变成屎橛子,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我为鱼肉啊。

        张老四看见蒋天理,立马迎头走过来。“蒋局长,我来干什么,就不用问了吧。俗话说,这大粪搅和遍数多了之后,都没臭味了。我的问题到底能不能解决,什么时候能够解决,你倒是给个话呀。实在是想从我这儿发点财,也行。老同志虽然家底儿薄,但也“破家值万贯”。咱回家翻箱倒柜,砸锅卖铁给你凑点儿。大不了喝几天西北风,只要职称到手,该有的工资待遇上去了,慢慢也就找回来了。我这也算是一种投资方式吧,是不是啊,蒋局长大人?”

        张老四的话,让蒋天理心中压抑的火儿更加熊熊燃烧起来:这个癞头,偏偏就和我阴魂不散?

        张老四并不管蒋天理脸色难看,反正,这么多年,难看的脸色看多了,他不在乎。还在自言自语的说:“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男人啊,谁还不犯点错误?可犯了错误,咱不能一棒子打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大道理,用不着我跟局长大人来讲吧,这可是您经常大会小会跟我们讲的道理。我凭什么就活该一辈子就倒霉在那件事儿上?凭什么就应该任由你们揉捏来揉捏去,那件事,和我的教学水平没有半毛钱关系。如果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因为自己年轻时的一时冲动,要付出一辈子吃糠咽菜的代价的话,那恐怕所有男人都不可能有‘高官得做,骏马任骑’的时候,那这世界还有出息么?蒋局长,你要是个爷们的话,咱将心比心,平心而论,是不是这么回事呢?不管怎么说,脸皮得要,钱更得要。我吃亏就吃亏在太要脸皮上了。要了脸皮饿肚皮,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我现在是算过这本账来了,干脆大家都撕破脸皮罢。让我过不了好日子,大家都甭想过好日子,现在,啥年代了?”

        张老四这番话,说者无心,听者却十分有意。因为这正触动了蒋天理心中的痛处。他正在为这事儿掰扯不清,头疼不止,这脑袋胀痛的,简直要变成张老四一样的癞疤了。话里话外,分明是很有“内涵”嘛。平常张老四来找他,也就是絮絮叨叨说个生活不易啥的,说当年他如何如何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说现在希望组织上大发善心,能够给这个教育战线多年奋斗的老兵一个公正的说法,让晚年生活得到应有的保障。从前打的是“悲情牌”,可今天怎么了,是哪根筋不对,怎么提出来男人都会犯错误这样第一个话题?“事有反常必为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就在纪委刚刚突击检查了自己的办公室,发现了半截口红还有莫名其妙的一根毛发,然后给自己一个通报让自己确认的节骨眼儿上,张老四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提哪壶了?天底下难道就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蒋天理把眼睛眯缝起来,和张老四目光相对,心理学家审视自己的病人一样,希望从他的眼神里寻找答案。张老四的头继续闪闪发光,眼神却是镇定自如,表情丝毫不乱。不过,如同有灵犀一般,蒋天理看张老四,察觉到他越是没有表情,越是心里藏着事儿。什么事儿?那半截口红,怎么就无缘无故到自己办公室里的?最近除了下属请示汇报工作之外,也就是张老四天天到我办公室里串门啊。那一根毛发是怎么回事?这么卑鄙的事情,不是处心积虑,是干不出来的。不然的话,张老四怎么就知道,纪委正在就这个问题和他核实情况当中?要是不知道,怎么会含沙射影?一切的一切,都有所指向啊。

        “爷们,要送礼你明说,可别说跟我要女人······”

        “啪”!一个大嘴巴子煽到了张老四的脸上,蒋天理掉转身形,大踏步出门,向市委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张老四像当年自己学生认不出自己一样,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来。看着蒋天理远去的背影,一瞬间,他像被这巴掌打进身体一管儿鸡血,扯起喉咙,面色慷慨的唱了起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欧欧欧欧······”

        转过身子,“欧欧欧”着,扬长而去。

五、纪委王书记

        马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树,郁郁葱葱,煞是好看。这是当年为了尽快实现绿化大面积覆盖,而特意引进的树种。每年盛夏时节,确实给广大市民带来满眼的绿色和宜人的凉爽。不过现在看来,和毛白杨一样,这种树虽然生长快,绿化效果明显,但也有缺陷。比方说,树冠比较大,可是枝干不够坚实,大风一来,枝干顶不住树冠和狂风的双重压力的摧残,有的就被拦腰折断,凑巧砸在路过的汽车上,出现车毁人亡的惨剧,这种事情,每个夏天都要发生好几起。再比方说,法桐和毛白杨都有一个毛病,一到春天这个鸟语花香的时节,它们也跟万物一样发情,肆意的向空中播扬自己的后代子孙:毛茸茸的,活力四射的种子。这些种子除了对空气洁净度造成一定的影响之外,也因为燃点低,一碰火星就着,特别容易引发火灾。再一个不受市民欢迎的方面在于:他们的种子对人的呼吸道健康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很多市民对此感到过敏,苦不堪言。除了皮肤刺痒,还会不断的打喷嚏、流鼻涕、鼻塞,严重的,造成哮喘,甚至危及生命——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谁难受谁知道。以至于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说蒋介石当年在南京,种下了大量的法国梧桐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所心爱的女人——宋美龄。宋美龄特别喜欢法桐的优雅,于是蒋介石为了博得红颜一笑,在南京大力推广种植法桐。以这个美丽的传说观照现在的话,大家就猜想了:难道是我们市某位大领导的女人,也跟宋美龄有同样的偏好不成?如果不是东施效颦的话,那么,领导的女人,一定就是喜欢大杨树毛毛子喽?

        蒋天理无心理会这样的笑话,他并不为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某些人的形式主义、好大喜功而牵挂在心。他现在只是在努力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在法桐浓荫的笼罩下,他没有凉爽宜人的感觉,只有郁闷又恼火的心情。他忐忑不安,一步步走向市委办公楼。市委办公楼距离市教育局办公楼并不远,在教育局的西南方向,乘坐公交车的话,不过一个路口,才两站路就到了。如果采用步行方式,也就十分钟时间。要是坐小车的话,恐怕也就是司机师傅脚丫子一踩油门的功夫。

        蒋天理没有叫车送他。一方面,他出来的急,给了张老四一个巴掌之后,他立即转头到了市委方向。路上,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毕竟,干部怎么能和普通群众一般见识?即便是张老四从中作祟,要让他身败名裂,咱也不能意气用事,而是用冷静的态度,体现自己大将风度和坦荡的胸怀不是?另一方面,自从看过关于自己的那份通报后,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只要不算太远的路程,能骑车子就骑车,能坐公交就坐公交。实在路近的,干脆步行。一则锻炼身体,据说步行可以让头脑清醒。日本的那个叫做春上村树的作家,不就是经常在步行和慢跑中写出好的文字吗?北京奥运会的掌门人,当时北京文化局的一把手,据他自己回忆,也是在步行香山的路上,勾勒了整个零八奥运的宏伟蓝图的嘛;二则,也是一个态度:绿色出行,干部带头;而节约公帑,自己也是以身垂范。干部的廉洁自律,不是吹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用行动干出来的。这个时候,谨言慎行,夹起尾巴做人,很有必要。

        就这样,蒋天理一步一步,走进了位于市委办公楼一层的市纪委走廊。就在十分钟的路程中,他的头脑果然从火冒三丈的冲动变得有条有理的清醒,他已经捋清楚了接下来的基本思路:具体可以分为两步走。第一步,是耐心的解释,用逻辑、常理来解释,求得对方的理解和支持;第二步,万一解释不通,那就摊牌。当然,摊牌是不坦白,这可不能搞混。

        纪委王书记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脸是圆圆的,虽然五十多岁了,却保养的不见一个褶子。眼睛不大,也是圆圆的,均匀的散布在鼻梁中间。俩瞳孔时刻在竭力挣脱眼球的束缚,一同发力向鼻梁这个中央靠拢着。又仿佛俩孪生兄弟,被鼻梁硬生生的拆散在天涯一方,热切的盼望重新聚首。反正,这样的眼睛不能叫做斗鸡,只能说是很聚光的样子。这显得他精力充沛,眼色炯炯,摄人心魂。王书记和蒋天理相似的一点,就是没有胡子。但和蒋天理又有明显不同的一点,蒋天理是面白无须,白面书生;王书记却是面黑无须,好似黑脸包公——真是奇怪,难道干纪委这行的,肤色一定要黑才行吗?蒋天理真是怀疑,王书记这张脸,每天早晨要用黑色的化妆品糊上一层,要不然,不可能黑到这种程度,和那位名扬天下的青天大人相比,就差在额头上画个月牙儿了。正因为脸黑,所以他的那双眸子,更显得精光四射。两只耳朵很有特点,基本上从正面看不到耳朵的存在,好像如果没有眼睛嘴巴和鼻子撑门面,再把头发理掉的话,就剩一个鸡蛋,顶在两个微微下斜的肩膀上。他嘴唇厚厚的,多少有点地包天。有人说是性感,也有人说是憨厚。但在王书记这里,性感和憨厚的判断都没有任何可靠依据,人们只能感觉到一副不怒自威的做派,甚至让人在这个矮矮胖胖的男人面前,哪怕你是个篮球场上的中锋大汉,也不自觉的矮上半头。

        蒋天理注意到:在王书记的办公室,除了办公桌椅,桌上的文件笔记本和他本人之外,其他角角落落,没有任何东西,更不要说什么花花草草的了。蒋天理对此不由得佩服起来:什么叫心无杂念,全副身心都给交给了革命工作?这就是呀。更让蒋天理服气的是:作为厅级干部,王书记的办公室却很小,小的只能容下办公桌椅和本人,顶多再给蒋天理这样的来访者一个位子也就不错了——这样的话,无论上面制定的办公标准怎么严苛,王书记也不会超标的。作为单位一把手,王书记已经如此,那整个纪委系统,想必定然是清汤寡水,无可挑剔的了。而相比某些行业窗口中,慢里斯条嗑瓜子的工作人员(有的吃糖,还强调自己血糖低),有的人看电脑打游戏,还说是调节精神。更有甚者,办公室里还放着小说杂志之类的,对比人家王书记,真是该无地自容了吧。

        蒋天理之所以对王书记的办公室印象如此惊讶,主要因为他是第一次来——纪委的大门,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好。但这次,他是不得不来,不来不成。他恭恭敬敬的向王书记伸出手去。王书记微微动一动厚厚的嘴唇,伸出短而胖胖的手,和蒋天理礼节性表示了一下:“请坐。”

        蒋天理把自己身体挪进王书记办公桌对面狭小的椅子里,按照自己家路上预定的方案,开始倾诉自己的委屈。

        “王书记,我这次来,首先表示感谢,感谢您对教育局,包括我本人工作的关心。”

        “哪里哪里,客气了。”

        “昨天市纪委的一位同志,已经把情况给我介绍了。大家平常工作那么忙,还能抽出时间来,对我们教育局主要领导的办公场所进行工作作风方面的监督检查,这让我们感受到压力的同时,也倍受鞭策和鼓舞。”

        “呵呵,这是我们工作的分内之事,不用客气。”

        “据纪委的同志讲,他们突击检查我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几个问题,要求本人确认。我看到那份书面材料之后,心里很感动。确实,对于一个党员干部工作的监察,组织上是一丝不苟的,对同志的态度也是认真负责的。我知道,那份书面材料,本不应该让我这个当事人看到的,既然让我看,说明了组织上信任同志,挽救同志的一份苦心。这方面,确实值得我们好好的体会和学习。”

        王书记冷冷一笑,厚嘴唇难得的张开条缝隙,露出一口好牙——真白。

        “蒋局长,有话直说。”

        “您既然这么坦率,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在我办公室里,发现了一小截口红。我对此感到十分震惊。您知道,这个办公室,我是独立办公的,平时就我一个人在里头。对了,插一句话,我的办公室面积要比您的办公室要大一些,而且还摆放了几盆花草。实在太不应该了,对此我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追求奢华,工作精力不集中。其实,养花这事儿,我夫人一直是反对的。在这一点上,不是我管教家人不严,恰恰相反,在家人的劝导下,没有当成一个问题来对待,导致我犯下了今天的错误。这件事情,我一定迅速整改,并深刻吸取教训,在整个教育系统也拿自己当做反面教材来警示广大的干部职工。同时,组织上就这个问题,对我采取什么的样的措施来处理,我没有丝毫怨言,坚决服从。”

        “嗯嗯,说重点。办公面积我们当然会重视,你自己已经认识到了,这很好。问题的整改,关键是发自内心,外界的督促其实是次要的。不过你今天过来要说的,不会是办公面积的问题吧,好像除了花花草草之外,还有,比方说口红······”

        “说到这里,我就要跟组织上交个心。我蒋天理打年轻时候开始到如今,虽然说有些花花草草的不良爱好,但从来没有把心思放在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要说这截口红是怎么回事,我确实一点儿都不知道,现在还糊里糊涂呢。难道是某位来汇报工作的女同事不小心丢下的?这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来调查清楚。另外,关于那个毛发,恕我直言,王书记,咱们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呢?人作为动物,自然有新陈代谢。新陈代谢,就包括身体的各个方面,皮肤、毛发、包括各种器官,不用不好意思承认的。再者说,是谁的毛发,还不能肯定呢。如果这样的问题也是问题的话,那给广大干部群众带来的印象,恐怕不是我蒋天理个人有什么工作作风问题,而是某些系统的工作作风有问题吧。”

        说到这里,蒋天理有些后悔,这把嘴恁快,怎么把后面这几句给秃噜出来了,预定的思路中,没有这一块儿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是个找死的节奏啊。

        果然,王书记在听蒋天理的解释过程中,一直是不动声色。但听了蒋天理最后这几句的时候,面色微微一沉,眸子里精光唰唰射到蒋天理身上,比张老四的癞光还要渗人。

        “蒋局长,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们纪委的工作人员有意对你使坏?我们纪委的工作人员对你私人有什么看法?我们纪委的工作人员蓄意陷害我们的同志?我们纪委的工作人员正事儿不干,专门搞吹‘毛’求疵的勾当?你是说,我们都是吃饱了撑了,要不然就是吃闲饭专门裹乱的?你作为一个局长,我们当然是十分慎重的。但官职越大,我们就越不能把问题轻轻放过,否则,就是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极端不负责任——让一个作风问题严重的干部留在一个重要的岗位上,我们就是渎职!同志,是渎职啊!”

        停顿了一下,王书记继续语重心长。

        “昨天你对我们几位工作人员也表态,说相信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这句话没什么毛病。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用事实说话,让证据说话。你刚才也谈到了,我们先让你看一下文字材料,是给你一个反思和主动交代的机会,态度良好的话,还能从轻处理。既然你不能正确领会组织上的意图,抱有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那我们只好扎扎实实的调查到底了。还是那句话,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好人······额,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当然啦,说‘坏人’这个词儿,有些严重了。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的话,自然也不必有什么思想包袱。我们的原则是,实事求是。这一点,你敬请放心。”

        “王书记,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再解释什么,我期待着一个公正的调查结果。如果我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被查出来,我主动辞职。并且愿意接受党纪国法的处理。”

        说这话的时候,蒋天理眼前,又浮起小娟儿那张清秀的面庞。哎,我难道真的是铸成什么大错了吗?此事自古都有,如果不关风和月,那到底和什么有关?

六、轻松

        从市纪委出来,蒋天理反而感到心头一阵的舒畅。在没有和王书记谈话之前,他是不安的,恐怕有什么马脚让人抓住。谈话之后,他觉得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一开始听到的时候,他还感觉太过于粗俗,完全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丝毫也没有点真正的男子气概。可今天想起这句话来,却让自己如同喝下了一杯甘冽的美酒,变得轻松而毫不畏惧。他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之所以谦恭甚至谄媚,也是对上级领导的一种尊重,当然也有一种寄希望用一个好的态度获得同情加分的目的。现在,没有必要了。就像张老四说的那样,大不了撕破脸皮。而现在,已经撕破了脸皮。接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吧。现在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主动权,完全在别人手里。自己这方面,唯有“坦坦荡荡”,才是让自己保持岿然而立的法宝。

        也不用上班了,回家罢。不是怕张老四还在堵门找事,而是蒋天理根本没有心思上班,更没有心思去办公室清理他的几盆花花草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几盆花草,就让我的革命意志松懈?就能让我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那是你们觉得,我才不觉得呢。何况现在的关键,不是真正的花草,而是口红和那根该死的毛发。醉翁之意,恐怕不是在酒。让他们调查去吧,只要小娟儿那边没有把柄可抓,一切,都不是问题。

        至于老婆,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家里红旗不倒,有什么问题呢?

        蒋天理万万没有想到,后院起火了。

七、后院起火

        听到蒋天理刚一迈进家门的声音,老婆就如同脚踩着风火轮一般,从客厅呼呼跑了出来,冲着蒋天理脸上就是一口浓痰,破口大骂:“蒋天理,你这个没天理的。你做得丑事,恶心人不?我当初就看你养花养草的,心里不干净。怎么着,让我说中了吧。现在,你老实说吧,那个女人是谁?你怎么勾搭上的?”

        蒋天理心中一紧。

        “莫名其妙,你疯了?”

        “你干这种事儿,你才疯了呢。你不在家这会儿,张老四过来了。他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我了,怎么,你敢做,却不敢承认吗?难道还指望这个小娼妇给你养儿子?难道你还想将来把我给休了,娶那个女人来家?糟糠之妻啊,蒋天理,你就这么忍心,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良心?你要当陈世美,我可不能眼睁睁的做陈香莲。亏你还是个大局长呢,就这么为人师表?”

        “张老四?张老四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听这么一个人胡扯淡?”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瞧不上人家张老四,那也是文化人,不是那种脑子短路的。当初搞女人犯错误,人家早就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倒是你,还管着人家,整天呼来喝去不把人当人看,一直到退休了,都不给人家解决个职称问题,亏你还说自己两袖清风,不贪不污的。我算想明白了,你在背后,利用职权,一定没少收别人的钱。要不然,怎么就不能按照条件,公理公道的给人家张老四解决职称问题?话说回来了,你这些年,收的脏钱,都藏在哪儿了?是不是都给你个小娼妇花了?你们是不是等攒够了钱,一脚再把我给踢开?打的好如意算盘啊。幸亏人家张老四,实在看不过,给我透了个底儿,要不然,我还得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知错就改,你能跟得上人家张老四么。我真替你害臊啊,这日子,你还打算不打算过下去?”

        “真是妇人之见,你明明知道张老四对我有看法,他这样的人放的屁,你闻起来竟然是香的?受人挑拨离间,真是愚蠢!”

        “哎呦喂,我受人挑拨离间。现在说我愚蠢了,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有本事,你别娶我这么一个蠢老婆啊。有蠢老婆,那汉子难道就是聪明的?·······是啊,你是不蠢,你是聪明。你瞒着我养女人,那点小聪明,要不是人说,还真瞧不出来呢。可惜,聪明没有用到正地方······呜呜呜呜,那口红是咋回事?你不要说你自己在办公室里描眉画眼,自己抹口红,你这个变态的人渣······呜呜呜呜,口红的事儿先不说,那根毛发······我都说不出口啊,你竟然能干得出来。啊呀呀呀,呜呜呜呜,这日子不过了,蒋天理,你这个杀千刀的呀······”

        女人发起飙来了,捡起什么物件,就乒乒乓乓乱砸一起。蒋天理眼前是一地的狼藉,好好的家庭,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垃圾处理场。

        看着眼前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的妻子,蒋天理有点傻眼的感觉,心里像是撕裂了一般的剧痛。这还是当初那个青梅竹马,一起长起来的邻家妹子吗?这还是那个一脸稚气的承诺:非君不嫁的邻家妹子吗?这还是那个,把第一个青涩的香吻献给自己,含着自己舌头不松口,一脸幸福的邻家妹子吗?这还是那个要和他海枯石烂到白头的邻家妹子吗?这还是那个誓言要和他风雨与共,永不分离的邻家妹子吗?

        啊?

        听见这一通乱腾,邻居们纷纷从自己窗户里深处脑袋来,就像刚刚从母亲的翅膀下钻出来的小鸟,攀着着巢上的几根茅草,探头探脑,叽叽喳喳。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稀奇古怪:局长不受人尊重了,局长老婆要变天了,局长吃瘪了,局长养小三被捉奸在床了,局长看样子马上就不是局长了···啧啧啧,这番奇景,真是叫人,不对,连鸟儿都大开眼界啊。

八、阉割

        蒋天理家里已经待不下去,也不想待下去。他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拔腿出来,磕磕碰碰,逃上街头。他去哪儿,又能去哪儿?他现在在众人眼里,已经不是受人尊敬的大局长,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作风糜烂,沾花惹草,包养小三,贪污腐败的臭男人、赃官污吏。而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突然的让他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可现在这个情形,比死还难受,还不如一刀子把他给结果掉痛快呢。

        一霎那间,他想到小娟那里,他相信在这个时候,只有小娟不会嫌弃他,会支持他,鼓励他,让他抬起头来做人。但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这样做。没错儿,小娟儿的怀抱的温暖的,是个足以憩息的,挡风避雨的港湾,但他不能像一个逃兵一样,跑到这样一个女人面前乞求可怜和赦免。她是无辜的,和一切麻烦不应该有任何牵连。她应该安安静静的做好自己小生意,赚点钱,养家糊口,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是谁?是谁?谁?

        张老四,该死的张老四!

        蒋天理不顾自己局长的身份了,反正都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他需要有个发泄的地方——找张老四算账去。

        张老四家就在教育局职工宿舍——是单身宿舍,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单身宿舍,谁让他还是个光棍呢。仿佛知道蒋天理要来,张老四就蹲在宿舍的门口,嘴巴上他优哉游哉的叼着烟卷,癞头闪着光,更像是胜利的勋章了。

        “张老四,你到我家胡咧咧些啥?满嘴胡说八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胡编乱造,损害我的名誉,我到法院告你,是要判刑的。不就因为一个职称问题吗,走正常的程序反映问题,组织上一定会有公正的说法。你无论如何也不能采取这么卑鄙的方式,编造乱七八糟的所谓“风流韵事”来破坏我的家庭啊。小人啊小人,你以为我和你一个档次?扯淡!你想用这种方式来解决职称?想让我对你做出不合乎原则的让步?你觉得你的目的能实现吗?”

        张老四不慌不忙,撅起嘴巴,里面冒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慢慢悠悠,袅袅上升。

        “张老四,你不要太得意,我今天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也不会再抽你嘴巴,那样太低级,我不会把你降低到和你一样的粗鄙。咱们走着瞧,过去这几天,等我缓过这口劲儿来,咱们法庭上见!你不是一辈子都没能晋个职称吗?那你以后也甭想。我告诉你,干脆死了这份心,你找谁都不管用,天王老子都不行。要想的话,到大牢里去想吧!王八蛋!”

        张老四面色冷峻下来,把烟头往地下一扔,伸出脚,用力捻灭残存的一丝烟火。

        “局长大人,你不要这么冲动啊。遇上点事儿,就冲动成这个样子,何苦来呢?都像你这么做人的话,那我这辈子,还不知道要死过几回呢。要忍啊,“忍”字头上一把刀,知道忍是啥滋味不?知道让人拍一个板砖是啥滋味不?知道人前抬不起头来是啥滋味不?知道在学生面前心虚是啥滋味不?知道五冬六夏戴帽子捂汗是啥滋味不?知道单身一辈子是啥滋味不?知道在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面前点头哈腰装奴才是啥滋味不?蒋局长啊蒋局长,今天我就给你来个彻底的。你知道,一个爷们,被人阉割了是啥滋味不?”

        说着,张老四手脚麻利的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如火的骄阳下,蒋天理却觉得一盆冷水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张老四穿上裤子,用足足半分钟的时候,从嘴里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的腮上挂着几点泪花,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在笑:笑谁?是他当年犯下的荒唐?还是他忍气吞声的憋屈?还是自己被那个狠心男人的报复?还是今天对蒋天理的报复?

        蒋天理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不真实。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都是梦幻,是老天爷在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不过,有一句话,如同一声巨雷,在他的头脑中嗡嗡作响,清晰无比,绝对不是出自梦中的。这是张老四那绝望、凄然而又冷酷的声音:

        “知道一个爷们被阉割了是啥滋味不?”

        更响亮的,后面还有一句:“知道一个人,被生活给阉割了,是啥滋味不?”

九、死了

        第三天,本市发生一件堪称惊天动地的事件。市教育局局长蒋天理,从市中心车水马龙的过街天桥上坠下,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失去人形,脑袋和躯体分家,当场死亡。

        目击者是这样描述的:

        那天是个工作日的清晨,马路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正是车流早高峰时刻,车辆比蜗牛行进的还慢。某种程度上说,某个地点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免不了众目睽睽。

        所以,很多人都同时看见了一个景象,一个中年男子一条腿跨上了天桥的栏杆,另一条腿还在栏杆以内的桥上。他这个架势,似乎要跳桥,但又似乎心有不甘,有点拿不定主意。毫无疑问,从这人的穿着打扮上看,不是讨薪无着,要用极端方式来威胁工头的农民工,因为他衣冠整齐,甚至可以算是衣冠楚楚。细心的看客还发现,从这人的表情上看,并没有什么悲观、绝望的意思,反而非常平静,似乎不是一个要寻短见的人的模样。你瞧他的发型,端端正正,所有头发都一丝不乱,任桥上的微风伸出顽皮的手,都扬它们不起。

        这个人,就那么骑在栏杆上,一动不动。这让习惯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感到很无趣:这算什么啊?一般情况下,要寻短见的人,要么哭哭啼啼,凄凄惨惨;要么毅然决然,纵身一跃;甚至有的自杀的人,衣不蔽体,让旁观者享受一种额外的“眼福”。但这个人,实在是太无趣了。也不喊,也不动,还四平八稳的模样。就是眼神有点呆滞,其他方面,没有什么让看客感到刺激的画面。这叫人怎么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哎呦喂,你看他呀,都快要睡着了呢,要多没劲,有多没劲啊。有个司机实在忍不住,摇开车窗,两手搓成一个喇叭状,冲着桥上高喊:“嘿,哥们,你别在哪儿练气功啦,不然,你这是跟谁相面呢?要跳就来个痛快的。你跳啊,你倒是跳啊!早死早托生,眼睛一闭,万事皆空啊。再不跳,哥们儿可就走了啊。”

        那人还是无动于衷,这越发的无趣了。于是,天桥下继续车流不息,按照同样缓慢的节奏穿梭往来。但终归是有个把爱管闲事的人,打电话报警了。

        不一会,警笛声响起,消防车也来了。

        那人听见了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身体动了动,仿佛受到了惊吓,或许思想有了些波动。是不是后悔自己这么做,有些过于草率了?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值得让人把生命放弃?你不是常说:“人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吗?回去吧,时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药,一切终归都会过去,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于无形。内心一个声音继续劝说:回去吧,和老婆好好谈谈,对也好,错也罢,早晚都得有个结局。自己有错在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瞒着她在外面有另外一段感情。女人在那种情况下,一时冲动,是正常的,也是可以谅解的。将心比心,换做了自己,也会接受不了,也会暴躁失控。那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怎么能说断就断?虽然俩人多年的共同生活,没有孩子,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这个冒冒失失的举动之后,把她一个人留下,会给她造成多么大的痛苦和悔恨?

        回去吧,跟组织上再认真的谈一谈。他确实没有在办公室里胡搞些什么,既然他坚信这个事实,又何必给人以畏罪的口实?对了,即便是有人掌握了自己在外面和小娟儿的那段感情,自己也完全可以坦然面对。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该担当的,无法逃避,也逃避不了。再说,大不了就是丢官罢职,回家卖红薯去。无官一身轻,这是中国历史人多少官场失意之人自我安慰的法宝啊,他怎么就不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呢?至于那些荒唐的猜测,只要人还在,那就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公平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他等得起,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去吧,还有很多人生里程,需要他一步一步跨过。对了,张老四的问题,能不能得到解决,怎么也得跟人家一个说法。不管他在自己老婆面前煽风点火给自己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至少张老四的遭遇,是不公平的。像他这样遭遇的人,或许还有不少吧。张老四的悲剧,是谁造成的呢?一个人,咋就能让口水淹死,被命运阉割?可他毕竟忍辱负重一直到了今天,自己却萌生了一了百了的想法,他这又算得了什么?他没有想明白,但他心里明白的是:一段时间以来,他跟很多同僚一样,把心思太多的用在了考虑官场“护身符”的问题,把一些该让普通群众获得的权利,偷梁换柱输送给了那些有权有势的“小舅子”们。尽管自己守护住了不中饱私囊的底线,但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腐败,而这种腐败,完全归咎于“小舅子”们也是唯心的、不负责任的。不用怀疑,这帮“小舅子”,将来一定会受到国法的惩处,因为就目前这个形势来看,尽管某些措施、政策有些矫枉过正,甚至有些人,歪着嘴巴念好经,拿着鸡毛当令箭,胡作非为,但总体发展趋势是向好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为时或许不远。

        回去吧,还有小娟儿呢。她是个无辜的好女人。善良、淳朴,无欲无求。即便说她有点所谓的欲和求,不过是跟大多数中国百姓一样,希望过上一个安稳自足的日子,从来没有大富大贵的奢望。她诚信打理着自己的小店,相信只要用自己的双手,勤劳付出,就能过上好的生活。坑人害人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去干,尽管这可能是在有些人看来,是一条发财的捷径。别人这么做,你不这么做,不是犯傻是什么?她太单纯了,只是因为感激,所以感激;因为感激,所以甘心愿意为自己付出,哪怕是一段没有任何希望和结果的感情。她知道,人应该知恩图报。但她报恩的方式,有点过于简单。她不明白这里面可能潜藏的巨大风险。可也不能怪她,除了那种让你心灵平静下来的陪伴,她还有什么呢?

        ······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自己感到好笑,笑自己太过幼稚,不能勇敢面对现实。如果现在就这么死了,他和被生活阉割掉又有什么两样呢?人们生活如常,一切照旧,他的死,毫无意义可言,只能给生者带来卑劣的笑声和痛苦的叹息,大可不必。他听着逐渐走进的警笛声,想把迈出去的一条腿收回来。

        就在此时,意外,或者说某些人期待中的刺激,发生了。

        他一个倒栽葱,翻身从桥上向下直直的坠落下去,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凄厉而又惊恐的呼叫,中间夹杂着一声不屑的调侃:下去吧,要死要活的,装什么装!

        有个看客,偷偷潜上天桥,趁他不备,抬起一脚,恶狠狠把他踹了下去。

十、通报

        第四天,市政府以罕见的高效率,对外发布情况通报:市教育局局长蒋天理同志,某年某月某日,从某某天桥上坠下身亡。

        根据公安部门的调查,蒋天理同志属于自杀。纪委方面也出具了报告,蒋天理同志平常爱岗敬业,一心扑在工作上。他为人坦坦荡荡,两袖清风,既没有贪污腐化方面的问题,也没有任何工作作风方面的不检点,所以,他不存在任何外界传说的畏罪自绝于人民的死亡动机。他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信念无比坚定,他放弃了多个休息日的时间,主动加班加点,经常是夜以继日的扑在工作上,为事业无私奉献,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就在他坠桥的前几日,他还用休息时间,工作在本市某某年公务员招考的现场,为国家选拔优秀人才而努力工作。

        但也正因为蒋天理同志太爱岗敬业,对自己的身体不注意保护,工作压力长期处于超负荷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蒋天理同志患上了抑郁症。根据他同事和家人反映,蒋天理已经多次出现神情恍惚,喃喃自语的反常现象,但不多久又谈笑自若,让人觉得他也没有什么异常。而这次的坠桥,事先并没有明显征兆,这也符合抑郁症病人的一个显著特征。蒋天理同志就这样离开了他心爱的教育事业,离开了他坚守一生的工作岗位,离开了尊重、爱戴他的同事,离开了爱他的家人朋友。这对于单位、事业、家人,都是一个突然的,无法接受的巨大损失。

        希望大家不要相信谣传,生活工作仍将继续。我们要吸取这次教训,进一步把关心同志的心理健康问题放到重要议事日程上,认真关注同志个人的工作家庭关系的和谐问题,教育广大干部群众,自觉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的关系,处理好敬业和身体健康的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需要更多的优秀党员干部,为实现和谐社会的梦想而前赴后继。

        希望蒋天理同志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某某市政府 某某年某月某日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个通报有两方面的毛病:一个是,太过于不伦不类。这是作为市政府对外正式发布的情况通报吗?文体上就明显不符,写这个通报的人,要不是被上级刻意授意如此的话,那只能说水平太业余了。这样的格式、文字叫外界不免贻笑大方;二一个,这个通报出台的太过于匆忙。事发只有一天时间,怎么就会把情况调查的如此一清二楚?这效率也太高了吧,高的不合情理。不错,当前官员跳楼的事件屡屡发生,公众对于官员的非正常死亡抱有很多的猜测,坊间小道消息流传甚广,大家议论纷纷。为了让死者安息,同时也为了维护政府官员的形象,遏制谣言的发酵和传播,政府部门及时出台情况通报时完全有必要的。但这么匆匆忙忙的一份不伦不类的通报,却又欲盖弥彰之嫌。再者说了,你看看通报上的言辞,这哪儿是通报,分明是一份讣告嘛。用溢美的语言给人盖棺定论,正所谓“人死都是好话儿”,不过是糊弄活人的眼球罢了,到底里面发生的什么事情,外人不会知道。只有死者最清楚,而死者,从坠桥那一刻,一直到永远,是不能开口向人解释半句了。

十一、大团圆

        事后不久,政府工作人员给蒋天理的遗孀送去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但这位遗孀,用不亚于当初愤怒对待“出轨”丈夫的态度,把这笔钱劈头盖脸砸到工作人员身上。花花绿绿的票子就如同蛾儿化蝶,霓裳翩翩的从空中洋洋洒洒飘落。“好心当做驴肝肺”,工作人员嘟哝着,悻悻的捡起钱,回去交差去了。

        纪委王书记那边,也不怕奢侈浪费的嫌疑,破天荒的掏钱请客,把相关的负责人请到家里,秘密谈论了很长时间。酒酣耳热之际,默契达成。大家发现,蒋天理事件过后,王书记的两只小圆眸子,仍旧是精光四射,不分白天黑夜扫射着全市的角角落落,让人在睡梦中都不寒而栗,仿佛自己被人扒光了衣裳一般恐惧不安。

        对了,还有小娟儿。她的单纯,让她完完全全相信了市政府的情况通报,她一字不落的对通报进行了研究,感佩这个男人竟然还是个正处级的大领导;感佩这个男人工作如此的敬业和执着,感佩这个男人,有顶天立地的气魄,却没有一副勇于笑对人生的灵魂。她同时又深深的感觉到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看出这个心爱的男人,肩上一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没有看出,这个心爱的男人,心理上已然患上了重病;她更后悔,她在他死前一天,来到她的酒馆里喝闷酒,自己怎么就没有开口问一问,他到底碰上了什么不开心的,受委屈的事情。尽管自己力量微薄,帮不上忙,可是,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排解他心中的苦楚,燃起他对生活新的希望,从他对她的态度上,她有几分这样的把握。可惜,她太遵守自己对内心的承诺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这不问不说,就送走了一个她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深藏在她心爱的男人的内心深处,随着天桥上的一阵风儿飘然而去,永远不可得知:这个秘密,和自己有关,还是无关?如果有关,又该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东西,缠绕成一个死结,把一条鲜活的生命,送上了绝路?

        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对不起他呀。

        小娟儿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她怀着一份内疚,默默的经营自己的小酒馆,还是一如既往的诚信待客,小酒馆的生意,慢慢好起来。不过,来往的客人都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现象,老板娘有一个怪异的规矩:有一张在墙角不显眼处的小桌子,上面有碗筷酒杯,但却从来不允许任何客人在那张桌子上就餐。哪怕人已经满了,哪怕不做生意了,也不会使用那张小桌子。空着,一直空着,不知道空到什么时候。只是,隔三差五的,小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当然,不是给任何人准备的。

        还要另外一位重要人物:张老四。

        蒋天理死了,张老四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蹦跶不起来了。蒋天理死了,还有什么天理可讲吗?没有天理可讲,那他的退休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好容易激发起来的精气神和斗志,现在无声无息,随着蒋天理的死亡,而灰飞烟灭。他本来觉得,这辈子太过于窝囊,一定要找一个说法。即便是找不到什么说法,也要嚷嚷给全世界听听,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是心安理得的活着,对于那些不让人心安理得的人和事,要有人管才行。如果没人管,那就一定会有人执着的找说法,就像秋菊打官司一样,得不到说法就没完,不能让某些人作了恶而快快活活的逍遥在世上。

        于是他把目标对象集中在了蒋天理身上。选择蒋天理,他也是有考虑的:一则他这辈子的一个遗憾,就是职称问题。实际上,职称问题,看似是一个经济利益的问题,在他眼里,却是一个尊严问题,是一个得不得到人们认可的原则问题。比方说教授和教师,一字之差,喊起来的感觉,就是天差地别。不是说教师就该瞧不起,而是说当一个教师,经过自己努力,变成了教授的时候,那说明你在教育工作上辛苦没有白费,大家尊重你的工作成果。但如果你一辈子工作下来,还是一个普通的教师,那就两码事了。张老四的想法是,不争馒头,咱争口气。憋屈了一辈子,总得找个出口,让人瞧得起自己才行;第二个考虑:蒋天理是他们单位的一把手,最高领导,找他讲理的效果是最好,事半功倍。要是跟学校的那些校长主任们唧唧歪歪,他们只会踢皮球,没意思。要想弄出大动静来,必须找大领导。而且,在不断到市教育局坐班的过程中,他无意间听见局办公室的主任说,蒋局长似乎遇到了点麻烦。纪委的人,好像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口红之类的女人物件,接下来恐怕要说不清楚,弄不好丢官罢职也难预测。俗话讲:“苍蝇不叮无缝蛋”。张老四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苍蝇,但蒋天理这颗蛋,既然有了缝,就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当然要猛下气力盯上一口。

        没想到,蒋天理竟然采取了这么极端的方式,死了。这让他顿时有劲没处使,精神上有种崩溃了的感觉。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有点过分了,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给逼死呢?尽管政府的通报上说了,蒋天理是个人原因,身体有病,长期抑郁导致的自杀行为,和任何人都没有干系。但这话,别人相信,能瞒得过张老四?蒋天理到底为何而死,他同样不知道真正的内情是什么。但他有一点认定,一定和自己有关系。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自己和他闹腾这时候死了?蒋天理后院起火,他好意思说跟自己无关吗?蒋天理情绪失控,扬言要到法庭上告他,他好意思说跟自己没有干系吗?他一直觉得,由于某个偶然的原因,导致了自己一生的悲剧,实在是命运在戏弄他。自己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但不管怎么说,他能忍辱活到现在,没有寻死。可是蒋天理竟然死了,还是自己寻死。这是为什么?他有老婆有家庭有社会地位,他遇到了什么样的憋屈,能比张老四的憋屈还要大?

        蒋天理,你这个懦夫,有本事你从地下爬出来,给大家吱一声?

        不可能的,日子还要继续,就这样继续罢。

                                              (完)

                                                非也非也

                    二零一八年五月一日至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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