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丨《夸父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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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蜘蛛
一
“放我出去……求求你们,打开大门吧……”
“救命、救命,我真的不想死!”
“太恐怖了,我害怕,求求你们打开门,打开门好不好,我想要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走廊里似乎还回荡着尸体们死前的呼号。
一个女人跪在我的脚下,眼睛惊恐的望着我,眼眶中是两团绝望的深灰,很难分清眼白和瞳仁;两只手像是两支张开的鸡爪,指头上还有铁屑,黑血沿着五根指头的指甲缝流到了掌心,流到了手腕,流进了袖口……
用力张开的一张嘴像是想去咬着什么,两颚的肌肉紧绷着,一段枯木般的舌头还向上翘起,我似乎还能听到她死前绝望的嚎叫……
一个透明空洞贯穿她的前衣。
我看见她那荒漠般的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我看见她枯槁的手指哗啦啦的抖落了拂尘,我看见她干枯泛黄的牙齿上下动了动。
“程复,救救我,我真的很痛苦。”
……
费舍尔剧烈的咳嗽声将我的意识带回这人间地狱,这时候才意识眼泪已经滑落到了下巴尖。
我绕过面前的女人,迈过身后拥抱着的一男一女,右脚在斜躺在前方双手还攥着一根钢笔的男人的前额旁落脚,我踮着脚尖,生怕惊醒了脚下的人。
一步一步,一具一具,青春和爱情,瓣瓣凋零。他们之中或许也有人和我一样,也拥有者改变世界的梦想,也曾憧憬过田园中的柴米人生,但谁也猜不到天意,谁也猜不透命运,在覆盖千万年的冰层之下,这些柳树新芽般稚嫩的生命,却已经被死神的雪镰,永久封存。
机器啊,你们本该是永久封藏于地下的黑铁,于阳光下干焦的橡胶,一无是处是你们曾经的宿命——是人类发掘了你们,将你们这群废物,变为螺丝、电线和芯片,可你们这些人造的工具,为什么对你们的造物主,就没有丝毫的慈悲和敬畏?
费舍尔已经说不出话来,走廊里回荡着他的咳声,他艰难的跟上了我,右手搭上我的肩膀之时,已经颤抖的像是一条惊恐的蛇尾巴。
我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两扇活动木门。
活页“吱扭”一声,声音唤醒了房间所有的灯。
这是一间宽度有五十米的房间,长度大约有百米,或许更长。正前方是一道三米宽的通道,通道两侧规矩的陈列着五个铁笼子,每个笼子都有三米长宽、两米高,一排共有十个铁笼子。
放眼望去,尽头看不太清,远不只五十米,但是铁笼子却一直绵延开来。一根根竖着的铁棍,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矩阵,密密麻麻,如网如织。
每个铁笼子里几乎都是一样的东西——一地枯骨,枯骨之中还散落着十几个冷白的骷髅头骨,枯骨之中,还有一具完整的死尸。
数百个笼子,都是一样的死尸和枯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有的尸体将脑袋挤在笼子宽约二十公分的缝隙里,有的尸体则缩在笼子的角落,有的尸体则将干枯的头颅码成了一堆,自己枕着头颅睡着了。
“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简直是一座死人展览馆……”费舍尔恐惧的喘息着,躲在我的后背,不敢再看这片铁笼子墓地。
我面前铁笼子的尸体是一个男人,他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似的衣服,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是蜷缩着身体,脸颊凹陷,小腹内缩,胸前的肋骨轮廓清晰可见。
周围笼子的几具尸体也是如此。
“他们是被蜘蛛放的毒……毒死的吧?”
“蜘蛛会放毒?”
费舍尔犹豫的摇了摇头,“我倒是没碰见过放毒的蜘蛛,但你看他们的姿势……”
“他们是饿死的。”我推测道,“这里是监狱,每个铁笼子都是活人的监狱。”
费舍尔爬过我的肩头,惊恐的看着前方,“你的意思是……蜘蛛杀死了给他们食物的人,他们就全都饿死了……不对啊,那地上的骨头又是怎么回事,每个里面只有一个饿死的人呐。”
“你如果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之时,会做什么?”
“当然是争抢能吃的东西。”
“若能吃的都吃光了呢?”
“那……”
“也不能这么说,人也是能吃的。”
“你……你……”费舍尔忽然长大了嘴巴,指着地下的累累白骨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他们都是被吃了?”
“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是,似乎这种可能性是最大。”
“他们怎么下得去嘴?”
“在生存问题面前,人只是动物,我不吃你,你就吃我,我不甘心被你吃掉,自然要杀死你!”
“难以想象。”
“我曾经……曾经经历过人体种植,Ai通过人类的身体种植器官,用来为联合政府治下的人类换器官,不过据说……有一部分器官,就被送进了餐厅,成了市民心中的‘绿色食品’……”
费舍尔一副作呕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在庆幸这二十年来他能够每天以鱼类、企鹅和海豹为食。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吃人史。
为了生存,笼子里的十几个人开始互相攻击,或许他们会合谋共同杀死一个人,将那人分食吃光之后,再合谋杀死另外一个;他们开始可能还对生存抱有希望,幻想着喂养他们的人能够忽然出现,将面包和白水倒入他们面前那个空空的食槽之中。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绝望了。几百个笼子的人,都绝望了。
他们开始互相屠杀,或者结盟,或者各自为战;联盟最终因为敌人的消亡而破灭,强者永远征服弱者;弱者死光之后,强者唯有孤独为伴。每个笼子都有一个活到了最后。胜者吃光了所有其他人的肉,最终也不甘心的饿死。
不忍心走到这一步的,可能将死在自己手中的同类尸骨摆好,自己躺了上去,用曾经杀死他人的骨匕首刺入自己的喉咙。
我的双脚一步步的往前挪动着,想象着每一具尸体死前的状态。在中心通道第二十多排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他们并排挤在笼子的一角,相拥着一起死去。
他们的双手从对方的下腋伸到背后,又绕过肩膀,从后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他们大概是恋人罢,这是一种祭奠爱情的仪式罢。
联手杀死了所有人,吃光了所有人,只剩下最爱的那个人,吃还是不吃?要生存,还是要爱情?
与其先后死去,不如共赴黄泉。
胸口如遭重击,是感动,还是窒息?一股股寒气自脚心直直的向上窜着,走过这几百个铁笼子监狱,我已经精疲力竭。
尽头的几个笼子牢门打开着,其中没有尸体和白骨,而对面的墙壁之下,却是一个斜向下的坡,有一道刷子似的转轮机器阻挡了我的视线,看不见下坡通往何处。
从刷子上,我看见了破碎的蓝色囚服,这转动的刷子或许搅进去了不少囚犯。
费舍尔已经适应了这里,他的胡子上已经被鼻涕和眼泪的混杂物搅得黏糊糊,不过此时无心去整理。
“我们走吧,往前走,我陪你走完,然后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劳拉需要安稳的睡上一觉。”他淡淡的说,脑袋无力的歪在一旁,眼睛瞟向对面那扇缝隙里发着白光的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更惨了,不会了。”
一具具发灰发白的尸体被蜘蛛的银丝倒吊在走廊里。
走廊进入之后,左侧是一道透明的玻璃窗,隔着玻璃可以看见一条黑色传送履带,履带上方两米处是一根钢丝,尸体被蛛丝系住了右脚,系在了钢丝上。
尸体之间的排列很有规律,间隔都是两米左右。
第一具尸体正从墙壁内部的一个黑暗空间转出来,他还没被吊起,只是一丝不挂的躺在履带之上;第二具尸体虽然也躺在履带,但是右脚脚踝已经被蛛丝捆住,蛛丝的另一端吊在钢丝上,但还没来得及将尸体拉上去,工作就被中断了。
第三具、第四具尸体都被完全吊在空中,直到第五具尸体的旁边,有一道机械臂将一根钢针刺入了他的臀部下方的脊椎。
第六具、第七具……之后的尸体,脊椎上都多了这样的一个黑色血洞。
第十五具尸体正在被搅进一个海螺型的、内部都是刷毛的机器之中,观测通道的玻璃到了尽头,我绕到“海螺”的另一端,或许是第十七具尸体从中倒吊而出,皮肤变得像是上市的猪肉一样的干净。
第二十五具尸体到第三十一具尸体,他们的另一只脚也被白色的蛛丝捆在了传送的钢丝上。但是第二十四具尸体的右脚被倒吊,可是左脚上只捆了一圈的蛛丝,却还没吊上去……
怎么可能。
我不敢承认,但是有一种猜测控制不住的涌入我的脑子,这些尸体是机械蜘蛛吐死捆上去的,但是机械蜘蛛,又是受谁控制?
也就是说,走廊的另一侧,玻璃之外的那些“观测者”都是谁?
难道是他们?
第四十具尸体下方,一个穿着银色制服的眼镜男子,倒在血泊中,右手还握着平板电脑,死前似乎还在电脑上记录着什么。
第三十五具尸体,机械臂尽头是一把竖切的钢刀,而刀子,从尸体的胯部切了下去,此时正定格在肚脐附近。
第三十六具和之后的尸体,都是被分尸的,刀子被从胯部切到了胸腔,刀子刺入的深度也是有讲究的,并没有伤到内脏,第四十具尸体从伤口内追出来的一堆小肠,说明了这一切。
第四十三具尸体,刀子从她的颈部刺入,倒划入胸腔,将肋骨切成了两块……血液从刀刃凝结,尸体被挑了起来,只差最后几公分,就全部切开了。
从第四十五具尸体开始,便有机械臂分开了整个尸体,内脏掉落在传送带上,另外几条机械臂灵巧的剪断了大肠小肠,摘掉了心脏、肺叶、肾脏、肝胆和脾胃……
五脏六腑被归类分流入其他更窄的履带,大肠小肠则随着履带向下,进入一条深邃的通道。
第五十具尸体的人头和身体发生了分离,头颅被摘下归类,剩下四肢的躯体传送给下一环节。
第五十三具尸体已经被平放在一块向前传送的“砧板”之上,砧板中间有一道宽约一公分缝隙,半米之外,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齿轮正等待着它的光临。
第五十四具尸体,已经被齿轮分成了两爿,蛛丝各自吊着它们离开,下一步程序,斩刀切下两条手臂和大腿。四肢再次分流,被分拆成前臂、后臂和手掌三部分;而大腿也同样的,以踝关节和膝关节为节点,也被拆成了三段。
第五十六具尸体,被切成两爿的人体主躯干再次被分割成四大块,被依次分流、归类,滑向下方那神秘的、沾染着鲜血的通道里。
“屠宰场,从麻醉,到分割,每一部分都是屠宰场的流程。”费舍尔比我显得更为冷静,“中学时候,我参观过,很像,不过那里挂的都是死猪。”
我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费舍尔叹了口气,“他们……他们就是被宰的猪羊!Ai难道连人肉都吃了吗?如果他们不吃,又是谁吃?赵,你一定比我明白——门外的那群人,是屠夫!”
“不可能……不可能……”
“他们是这罪恶之地的恶魔,夜叉,你刚才白白的可怜他们,白白为他们浪费眼泪,这群禽兽!”
“不可能,不可能的,不要说了,人类不会屠杀人类……”
“接受现实吧,赵!”话音伴随着一声“啪嗒”,费舍尔拉下了他身旁的一个起落杆。
履带传动起来。
刀子割开死尸,机械臂在干硬的胸膛里采摘着被懂得僵硬的器官,尸体被锯子分成了左右两爿,咔嚓咔嚓的声音之后,大脑、躯干、四肢分离,四肢又被切成了一段段……
“这就是现实,机械蜘蛛不会操控这拉杆,这屠宰场,是人类一手制造和操控的。”
我想到了车站成箱的肉,那一箱耳朵……
箱子里的不是别的,而是人肉;
牢房里关押的不是囚徒,而是待宰的羔羊;
飞机里捆住的也不是犯人,而是被送来的猎物……
……
二
罪恶的洞窟,荒谬的经历。
我们都是人类,都是同胞,可他们……
又怎么……
忍心?
费舍尔喃喃道:“这二十年,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Ai,一定是Ai,是Ai威胁并蛊惑这些年轻人甘为牛马;是Ai在执行屠杀并灭绝人类的罪恶计划;是Ai将人体做成一块块的腊肉,不知去喂养什么东西……
都是Ai干的,这血海深仇。
我朝着费舍尔吼道:“他们也是受害者,一定是Ai胁迫他们,让他们泯灭良知,害死自己的同胞!”
“赵!”费舍尔怒喝一声,双管猎枪猛地举起,笔直的对着我。
一股强烈的不祥袭上心头,他想杀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难道他也是其中参与过屠杀人类的一员!
正是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南极单独生活二十年,他一定是半年前从此逃出去的一员。
他的胡须和端着猎枪的手都在颤抖,他眼睛里明明是恐惧。他在恐惧什么?恐惧我将这里的一切活着带出去,恐惧我知晓了他的故事,恐惧我成了他一生最大污点的见证者……
我心念电转,眼睛与他对视。他额头沁出汗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说道:“你按我说的去做……”
他声音有些颤抖,他其实是怕我的。
“你没有子弹的。”我提醒他,“子弹早就被我在银帆上打光了。”
枪口一颤,他原来才想起来,失策了。“别说话,更别动!”他的枪口颤抖着,“你看见你右前方那个地洞没?”
他指的是运送被切成四块的主躯干被送入的黑洞。
“我喊三二一,你跳进去……”
“你到底……”
“闭嘴!”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哒哒声。
“蜘蛛,就在你身后不到一米,你若不动,它或许不会攻击你。”
听他如此一说,我惭愧至极,原来他的枪口对着的是我身后不知何时到来的机器蜘蛛。
“三……”
我瞅准了地洞。
“二……”
费舍尔悄悄的将装着劳拉的箱子解下,放在地上。他的动作,引发我身后的蜘蛛发出喳喳的声响,它似乎察觉到了费舍尔的存在。
“跳!”
我纵身一跃,双手入洞,随着履带的传送我的身体也进入了地洞,但是双脚脚踝忽然一紧,我意识到,是被蛛丝缠住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上向上拉去,而我则仅仅拽住履带的边沿,两股力量对峙着,似乎要将我的身体撕扯为两段。却听费舍尔骂了一句王八蛋,紧接着就是一声砰的爆裂声,拉着我双脚的力量松了。
“费舍尔!”我被履带拖着下坠,身体已经投降给了重力。
在我的脑海里,一支铁壁刺穿了费舍尔的前胸,他无力的看向洞口,但已经无法回应我。
我被挤在几块冻肉之间,沿着管道下坠,最终掉在一堆切成块的肉山之上。肉山旁还有几个机械臂,但此时并没有工作,这层的控制开关与上层没有关系。
“费舍尔!”我又喊了一声,心中的火焰剧烈的晃了几晃,业风猛烈。
大约过了漫长的十几秒,上面忽然传来一声无力的回应,“还活着,他妈的,就是受了点伤,你等我,我去把劳拉抱出来,再找你汇合……这鬼洞口……塞不进箱子……”
管道里传来几声咳嗽,却是“嗬嗬”之声,失去了曾经的力道。
“伤到了哪里?”
没有回答,切开的冻肉一块块的跌落,或许上面的机器杂音掩盖了我的喊声。
过了有两分钟,上方传来啪嗒一声,像是装着劳拉的箱子摔在了地上。“他妈的……忍不住了……”
费舍尔急促的喘息着,我甚至能听到凉气自他齿间擦过的声响。
管道蠕动,终于,费舍尔也掉落在肉山之上,怀里还抱着劳拉。劳拉经过休息,身体已经有了力量,一对眼睛四下望着,跌倒肉山上打了个滚,便在费舍尔怀里站了起来。
我扶起费舍尔,揽住他腰部的左手却触摸到了一片暖呼呼的黏糊,血。
“哎呦……你轻点,正捅我伤口里,你也不是犹太人,干嘛如此折磨我……德国人亏欠犹太人太多,但并不欠你们中国人啊,你可别借机给犹太人出气……对了,集中营里是不是有你的祖先……”
“你这该死的幽默!”
他哈哈的急促两声,“抱歉……哎?我为什么要向你说抱歉……哈哈……”
我扶着他走下肉山,让他平躺在地上,掀开他的衣服,却见他腰眼被蹭出来一个宽达五公分的伤口。我迅速掏出凝胶,将伤口的血液止住。费舍尔不住的喘息,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劳拉也意识到主人的异样,站起身,舔着费舍尔的大胡子。
“好姑娘,不要担心,都是小伤……还记得去年我和海豹打架吗,比那次还轻……”他急促的重重喘息,却被狗舔的笑了起来,“……没忘没忘,我要带劳拉去莱茵河洗澡,怎么敢忘……”
一人一狗之间,似乎在用超越语言的方式交流着。
黑暗中传来“嗒嗒”数声,又是机械臂踩在地板之上的声音。我将两根指头压在费舍尔嘴上,他立即警觉,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一堆冻肉上,屏息,并捂住了劳拉的嘴。
“七点钟方向,在肉堆的一侧。”
我点了点头,费舍尔一人一狗在荒野生存了二十年,残酷的自然已经将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猎手,听觉以及生存经验不知比我强了多少倍。
嗒嗒、啪嗒。
声音翻过肉堆,一个悬浮于地面的红色光点绕到了我们的左侧。
“不要动,这家伙是聋子,却不是瞎子。”
红点有一米五左右高度,伴随着嗒嗒的声响,它迅速移动到了我们的正前方,红色的微光之下,八条黑色的铁肢泛着血光,圆形餐桌大小的身体微微扭动,红点下方,位于“圆桌”前部的方形感应器正在扫描着我们两人。红色的光点像是一只恶魔的独眼瞪视着我们,这只机械蜘蛛比外面见过的都大。
我不信神,但那一刻我已经祈祷遍了天上所有神。
终于,感应装置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机械蜘蛛朝着肉堆的右侧走去。
我长吁一口气,费舍尔强忍着伤痛,见蜘蛛走开,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唏嘘。
忽然,一声狂吠——
“汪!汪!”劳拉不知何时挣脱了费舍尔的怀抱,跳到了肉堆下方的空地上。它显然不喜欢这个黑家伙,便不客气的吠了起来。蜘蛛的感应器180度掉头,八只脚原地不动,便开始向“后”迅速移动。
感应器扫描着劳拉,迅速锁定目标,八只脚忽然向下一压,便腾空弹起,于空中划了一道黑色弧线,两条前腿就变作两道尖锥,一左一右向着拉刺来,费舍尔在匆忙之中向前一跃,将劳拉推开,从身后朝蜘蛛甩出两块冻肉。
冻肉干扰了蜘蛛的判断,也仅仅这一瞬功夫,费舍尔滚向了左侧,捂着伤口想要逃跑,可是身子一疼,却跪在了地上。
蜘蛛的两条前腿各自拨开冻肉,转身便又朝费舍尔攻去。危急关头,我并未多想,翻身上了肉山,然后一个助跑,从蜘蛛身后跳到了它桌子大小的后背上。
蜘蛛正要攻击费舍尔的后背,见我爬到了身上,便开始晃动身体,想要把我甩下去,两条前臂也向后弯曲,前段的锥子盲目的向后背中心刺来。我站在后背上辗转腾挪,向费舍尔吼道:“我拖住它,你带着劳拉快点找个地方出去!”
费舍尔艰难的从地上爬起,“砸它的红心……”
“这里有个铁罩,不像外面那群是塑料!”
费舍尔想要从地上捡起冻肉,可是微微一弯腰,身子就剧痛不止,我提醒他:“凝胶只是暂时止血,你千万别再乱动……”
我躲开了铁壁的横扫,“沿着墙壁,看有没有开关,找路逃跑……”
“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会逃跑,更不会给你挂上铁销!”
“别废话了,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我总比你跑得快,抱上劳拉……”
“好,你坚持住……我找找路。”
劳拉朝着机械蜘蛛狂吠着,妄图以震慑掩饰恐惧,费舍尔忍着疼痛将它拦腰抱起,绕过肉山,朝一个黑色的门洞跑去。
刚才与费舍尔对话的过程中,我心中忽然闪出一丝希望,但因为形式紧迫我没有深入思考——刚才到底提到了什么,让我想到制服这蜘蛛的可能性?
凝胶。我提到了凝胶。
想到此处,我左手抓住蜘蛛的边沿,躲着两条挥舞的前臂,右手伺机将凝胶喷雾器握在掌心。待两条前臂移开之时,我看准了空隙,一个前扑,左手扒在它的“额头”,右手的凝胶便朝着机械蜘蛛红灯下部的感应器喷去。
那是它的眼睛,虽然不明其工作原理,但至少是有类似于摄像头的图像采集装置,只要用凝胶封死,没有信息输入的蜘蛛……
它停了下来。
蜘蛛不再跳动,不再攻击,而是收好两条前臂,规规矩矩的立在了原地,就像匹温顺的睡着了的成年母马。
这或许是一种伪装,我先试探着在它的后背用力跺了几脚,见它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用力跳到了肉山之上,蜘蛛依然没有动静。
我这才开始大口的喘气,擦掉额头的汗——是了,这些蜘蛛只是被设计用来工作的,杀人不是它们的本职工作,它就是一种工具,一种接受了命令、并没有独立意志的工具。
一旦封锁它的信息接收渠道,任务也便终断了。
伴随着滋啦声,四盏大灯同时打在了肉堆之上。房间空旷,长宽各有三十米,除了中间的肉堆,就是墙下停放着的四辆装卸车,车子后方十米的位置,费舍尔正扶着一个把手望着我的方向。
“你竟然打败了它?”他喊道,“赵,你是不是会中国功夫?”
“管好你自己就行……不,还要管好狗!”我撑起身子,跑到他旁边黑乎乎的通道,“这地方不知道是否还有机械蜘蛛,我们一定要做好准备。”
通道里除了留下两道错综的车辙轨迹,没有其他痕迹。我们二人一狗继续向前摸索,费舍尔扶着墙壁,而劳拉如今却已经能跳能跑,身体恢复了。
三
穿过走廊,这里是一个直径五十米的圆形空间,有十二个门洞通往此处。门洞中心是一台圆形的机器,机器周围堆放着被截碎的一座座肉山,均又十几米高,手臂一堆、手一堆、肾脏一堆、心脏一堆、肠子一堆、人头一堆……
肉山的温度比别处略高,均呈现出一种暗褐色。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气息,令人闻之作呕。
不同的车辆将身体送至此处,应该还有机器将肉体送入这个圆形的机器,出口处,各个尸块就被打好真空包装,或装箱,或装匣,一堆和车站见到相同的箱子就被码在出口,码成了箱山。
正对着我们所站立门口的上方,是一道透明玻璃隔开的长廊,透过长廊可以看到像是办公室一样,彼此均匀隔开的房间,其中一间正闪着忽明忽暗的红绿灯光。我向费舍尔打了个招呼,他捂着口鼻,不情愿却又没有办法的与我一同穿越一座座肉山,向对面而去。
“赵,这臭肉里面,不会藏着蜘蛛罢?”他经过肾山之时忽然说了一句。
“我也正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你也认为?”
“我只不过不想吓唬你!费舍尔,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勇士,可胆子怎么这么小?”我指着一堆肝胆道,“我们中国人有一句经典的养生理论,叫吃啥补啥,你不如就地取材!”
费舍尔发出嗬嗬的笑声,“跟我相处这一会儿,你就增长了几百万幽默细胞。”
我们登上一道旋梯,旋梯的拐角处又看到一个银色制服的年轻人被蛛网禁锢于墙角。我努力不去想他与外面肉山的联系,否则又怜悯又仇恨的复杂情绪,会形成洪流将我冲垮。
二楼的走廊很安静,此处或许是经常受地面车辆的影响,走廊里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我们踩在尘土之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赵,这里安全,若有蜘蛛来过,地面上肯定有脚印。”
“还记得外面埋伏在雪地的蜘蛛么?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似乎一直在冬眠,并没有进行任何的巡逻活动,是我们吵醒了它们……”
“你可真是一个复杂的人。”
“我?复杂?”
“在最应惜命的时候,你胆子比谁都大;可该松口气之时,你却又比谁都心细。”
“我就当是夸奖了。我其实怕死,比谁都怕死。”
“怕死的话,那等出去之后,就和我在南极一起生活吧,猎猎海豹、逗逗企鹅,极夜来临还有炫目梦幻的极光,如果不考虑洗澡的问题,南极算是个不错的地方。”可能是为了保护我这潜在的逗企鹅伙伴,费舍尔抢先一步跨到我的前面,腰弯的像是大虾,手都可以扶着劳拉的头。
“以后吧……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没做完,等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回来南极找你。”
“啧啧,你这人比我小了将近三十岁,说起话却又一副老气横秋,不过也很奇怪,我倒不讨厌你,可能我太需要人说话了……”
“你还是多多当心蜘蛛和劳拉罢。”
“不用你提醒……”走到那闪着红绿光的房间外,费舍尔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走廊内部的一个房间。
一个男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吊在房间内,他的动作,就像是在原地做体操,右脚脚尖着地,身体前倾,右手伸得笔直将墙壁上一个把手向下拉了五公分便停住。
银色的蛛丝将他的手与把手捆在一起,又勒住他的脖子与房顶的吊顶连在了一起,后面掀起的左脚,也被蛛丝吊住,不过是被硬生生的拽到了后面,与一张桌子困在一起。
显然,事发之时,他急切的想去将对面的把手拉下来,却被蜘蛛阻止了。
“你说这把手是不是所有蜘蛛的遥控总开关呐?”
“可能性很小……你会把蜘蛛的遥控开关放在一间屋子的墙壁上?而且……”为了固定这个人,这间屋子几乎被蛛丝充满,但穿透蛛丝却能看见男子左后方,有着十几个屏幕组成的矩阵。
“而且什么?”费舍尔问道,而我却翻过层层蛛网,朝着那屏幕摸索过去。
我没有回答,而是在桌子上的一堆按键里,找到了开关。
屏幕一面面亮了起来,不过大部分都是黑乌乌的一片,只有两面屏幕上有画面,一是我们所在的圆形广场,第二个,却是仰拍的我们刚刚进来的风洞。
“看什么呢,也不理我?”费舍尔抱怨着。
“我不就10秒没和你说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要知道你可是我二十年来碰见的第一个能交谈的人。”
“好吧好吧……”忽听身后吧嗒一声,费舍尔已经将那把手扳了下来。
“你……你在干嘛?”
“探索啊,好奇啊,就像你一样。”
“你刚才不还怀疑,这是蜘蛛的总控开关,你就……”
“可你不是否定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
“你可是二十年来……”
“行了,行了!下次找事的时候,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我找事?嘿嘿,赵,恐怕,你得十二万分的感谢我吧。”
“感谢你?”
费舍尔指向我身后那面屏幕。屏幕里,风洞顶部的两瓣遮挡正缓缓打开。费尔舍哈哈大笑,“你可以开飞机离开了!能不感谢我?”
“你还真是……”我摇了摇头,笑道:“胆大心细,也不如你有份好运气。”
“我推测这里应该是个控制中心,可以掌控全局的地方,这个死人应该是获得了飞行员的申请,正准备协助飞机起飞,就被偷袭了。飞机没能起飞,于是一个个的屠夫,反倒成了鱼肉。”
我点了点头,“不愧是科学家,逻辑推理能力不弱。”
“那可不,我年轻时候可是最爱看推理小说,老一点的如福尔摩斯系列,新一点的如中国的两河探案系列,以及日本作家,比如东野圭吾,也是我最爱的。东野的书你看过没?”
“那都什么年代了……”
“几十年而已,你们这些年轻人,难道平时不看书?”说话的同时,费舍尔摸索向死人后脚方向的一个玻璃柜子的物体。
“我还算喜欢读诗,我们中国的古典诗歌、当代诗歌,以及西方——就是你们欧美文学的,比如拜伦、雪莱,惠特曼等等,在战争没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位Ai诗人,我记得有个叫‘冰蓝’的是我最爱,可是战后,它们的文学作品都被禁了。”
“哇噢!赵,你看这是什么?”费舍尔走了回来,手里拎着一瓶日本清酒,他拧开酒瓶嗅了一嗅,满意的点了点头,“还不错——冰蓝呐,这我可记得,我有个同学就在这个Ai诗人的工作室,不过据他所说,冰蓝的创作属于概率型,一年能写几亿作品,好的作品真如海底捞针罢了,你说这也算写诗?”
他刚要喝酒,却被我一把抢过。
“长大了看自然不算什么,但年纪小的时候,会被它独特的文采和似有似无的想象力所吸引——你肚子上有伤,此时喝酒,恐怕会让你更加痛苦。”我接过清酒,先倒在食指肚上微微一品,味道的确清而不腻,于是便小啜一口。
“如何?”
“不好。”
“不好也给我尝尝——你知道酒可以杀菌消毒罢,我喝一口,恐怕对身体还有好处!”
“你直接说自己馋。”
费舍尔抢过清酒,骨碌碌喝了两大口,然后满意的擦了擦胡子。
“对,我就是馋,我最近一次喝酒,还是在玛丽伯德地的边沿,应该快接近爱德华七世半岛的一个考察站,是俄国人的,在他们的柜子里搜到了两瓶伏特加,我自己喝了一瓶,第二瓶打开之后便醉了,然而醒来之时,酒却倒在地上,全洒了……”
“是劳拉不让你喝。”
“那时候我还没遇见劳拉,发现劳拉应该都是喝了伏特加之后的五六年了……”他又皱眉算了算时间,“对!劳拉现在十二岁,那就是十二年前的事,我驾着银帆在一处冰窟里发现了刚刚几个月的劳拉,它的母亲死在冰窟不远之处,头皮都被掀掉了,我猜是和某种鸟类进行搏斗过,最后不敌身亡。”
我接过清酒又喝了一口,“从此,你们都成了彼此的唯一。”
“说的就和情侣似的,不过我和劳拉之间,只是父女关系。”
我哈哈一笑,将酒瓶递给他,眼睛无意间扫了屏幕,却见有什么点状物体正从风洞外面爬进来。我腾地站起身,跑到屏幕之前。
蜘蛛,机械蜘蛛!一直一直,从风洞打开的天顶鱼贯而入,沿着风洞盘旋而下。我还没提醒费舍尔看到了什么,就听他大喊一声:“赵,蜘蛛来了!”
“看见了!”
“不是屏幕,而是——楼下!”
下一章丨【科幻悬疑】《夸父农场》(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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