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有点晚，干燥的空气挥之不去连鼻息似乎都在惴惴不安，剩下的秋风总是变了法地捉弄落叶。韩霜降支着小脑袋沉浸在窗外的自然游戏中，语文老师习惯性摸摸光头，扶扶眼镜，把节气歌多念几遍，掺杂着浓厚的地方方言。
“同学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奇特之处呢？”
“咦？”
台下黑压压的小脑袋不安分的晃来晃去，小家伙们干脆直接交头接耳。
“我知道我知道，是韩霜降。”
……
2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季小满下课后把头杨得高高的一脸骄傲。
韩霜降不想搭理，可还是没好气地回答：“你不是在课上不都说了吗？”
季小满指着她的作业本，用其实不认识几个字的头脑念着上面的三个字：“唔……韩、霜降（xiang）！”
“祥你个大头鬼，是降。那个字是多音字，读降。”
“喔……原来是倔强的强，我知道了。”
“糨糊的糨，会不会更好听？”
“没有啦，我是你的同桌，我叫季小满。”看着对方茫然不知的表情，他继续解释着：“季是纪晓岚的季，小是纪晓岚的小，满是季小满的满。”
当然，韩霜降后来才知道其实他有说跟没说差不多。
3
“不过，你喜欢哪个季节呢？”韩霜降不经意的问。
“嗯……秋……”
“不准带任何人物感情色彩！”死党小光突然跳出来如是说。
4
韩霜降和季小满是住在同一条街道上，因为是同桌且是好朋友的缘故，两人经常一起上放学。每当这时，季小满的嘴巴就像是关不住，大到国际动荡遭袭大事，小到某某没吃早餐的芝麻小事，他都可以侃侃而谈。有时候韩霜降就想，他不去当个特约评论员实在是太可惜了。
像往常一样，季小满和韩霜降在拐角处告别，过了这个拐角就到她的家了。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拜拜。
嗯，拜拜。
比谁都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说再见。
5
回到家之后的韩霜降并不高兴，她还是能想起第一次和季小满走在回家的路上，季小满有点不如意地叹了口气，说：“哎，你知道吗，我爸爸是个摄影师，就是扛着相机到处拍照的那种。”
韩霜降向来都很崇拜摄影师，觉得他们每天的工作简单又自在。
“可是我不喜欢我爸爸，也不喜欢他当摄影师。你不知道，我爸爸每天跑东跑西去取景，有时候别人花钱雇的，有时候是他自己工作需要。我讨厌的并不是他没时间在家陪我和我妈妈，而是他去过那么多个地方，给那么多个人拍过照，却唯独没有给我和我妈妈拍过，他到底在嫌弃什么！家里连张全家福都没有……为此，我妈妈负气出走，我再也没见着她……”那是季小满第一次提到他的爸爸妈妈，稚嫩的脸上涂满了忧伤。
“大人们有时候会比较忙的。”韩霜降不熟悉地安慰着。
季小满抿着嘴不说话。
前些天听到妈妈说爷爷病重，一家人得回去照顾他，因此要转学。韩霜降强压着失望的心情来到学校问了季小满一个问题。
“你有自己的照片吗？”
“怎么？”
“我妈妈买了一个新相册给我，我想装些照片装饰一下。”
“有的，我明天就给你弄来。”
事实是韩霜降并没有什么新相册，她只是怕忘了，某些人某些事。
6
“今天向同学们通知一件事，我们班的韩霜降小同学因家里有事转学了……”后面的话季小满听不清了，他趴在桌子上把头枕在左手胳膊上，右手紧紧捏着照片的手有些颤抖，谁会知道他那天回家后硬是求着拽着自己的爸爸百忙中抽空给自己拍几张照还马不停蹄拿去洗了。他没曾想过第二天左手边会是空荡荡的座位，没想过停下对韩霜降接过照片露出的笑容的幻想，也没想过自己来不及问她一句“帅不帅”。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某样东西所吞噬，挣扎着痛苦着。某些透明液体滑落在照片上打了个滚，夕阳下遥视远方的少年终归是没有留住它，溜了个弯笨重地掉在水泥地上，消失殆尽。
如同你一样。季小满傻傻地想。
7
在韩霜降转学的第二年八岁生日，晚上睡觉时梦中来到类似仙境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并在那看到了周公，一把白花胡子，眉须懒懒垂下来。长袖飘飘，微笑着望着她，眼睛只眯成一条缝，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皱纹。
“你你你？”
“老夫乃周公也。”
“你多大了？”
“上溯千百年，下至千万年。”
……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有什么愿望？”周公依旧是微笑着。
“你会说普通话啊。”韩霜降高兴起来。
“老夫恐小女费脑。”周公笑着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
“周公爷爷，我想起了我去年的小学同学季小满。”
“嗯……只要你攒够九百九十九颗思念小球，就可以遇见他了。”
只可惜周公没有告诉她第一千颗思念小球的秘密。
8
高考后的韩霜降背上行囊坐车来到隔壁的小县城，下了车一望无际的绿色农田，小丘陵披上金纱迎接她的到来。赶早的知了藏匿在某处聒聒不休，搅闹着冒着热气夹着凉风的夏。暮色将至，霜降缩了缩脖子，糊里糊涂来到当地的“南情北缘”，其实就是一大点的精品店。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霜降正挑条围巾，周围的顾客时不时走动挑选物品。霜降看中一款淡橘色的针织线围巾，暖暖的仿佛要照进她心里去。刚想试戴一下，就被人环住腰耳边气息流动着：乖乖，又在败家了，走走，出来。
脑袋慢半拍的她就这么呆愣着被拉出店连“救命”“色狼”之类的话都忘的一干二净。
面前的少年摊摊手：“最近窃贼多，刚才一小偷的手不规矩地伸进你的包里……”
韩霜降这次发觉自己的背包被拉开了一道链子。
“你……”
“见义勇为啦，别问我叫什么。”少年转身离开挥挥手：“红领巾和雷锋自己选一个吧！”
9
17岁韩霜降生日几乎要被她自己所抹掉，晚上关上灯闭上眼睛睡觉时还是不一例外地遇见了周公。带着些小孩子耍的小脾气，质问他：“九年了，连小婴儿长大都会扛酱油了啊，可我还是没遇见他。”
周公微微一笑，白花花的长眉不规则地摆动，掐指一算，继而缓缓答着：“你已经攒够了九百九十九颗思念小球，并且已经遇见他了，我也已经实现你的愿望了。”
“何时？”霜降努力回想着。
周公缄默，许久才说：“知也不知又何必知之。已见吾之未见，足矣。切莫复思君。切记切记。”
韩霜降刚想问些什么，已经醒了。低沉的月光倾泄在床尾，冰凉且无奈。
韩霜降其实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细想，九年了，再美得思念也会逐渐淡忘。曾不止一次想要弥补某些挥之不去的内疚，又是多少个不经意勾起回忆卷土重来。现在想想，儿时的你，连同回忆，也是够了吧。
我也是累了啊。
10
离大学毕业只剩一年的那个暑假，韩霜降参加了一个摄影比赛迟迟未交作品。思来复去，心生烦闷蓦然想出去透透气，不知不觉又重游不远的小县城，丘陵环绕，良田融天，什么杂念似乎都都化于这山水之间。夏天的味道，就像仰望垂涎着棉花糖云时欺骗自己已经偷偷尝过传说中隐秘的滋味。
取景完才发现镜头角落处有个坐在田沿的少年，微微倾着头，在灿烂的阳光里，隐隐约约还能瞄到散着金光的侧脸。韩霜降心里嘀咕着，要不要上前去和人家打声招呼，毕竟自己偷拍人家在先怎么都不是道理。
在走上前的路上，韩霜降酝酿着心里的措辞。
“不好意思，刚才摄像时不小心拍到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删了。”
“没事，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陪衬乡景了。”少年自嘲地笑了笑。
“哪会啊。你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删，只是觉得你与当前景色融合的很好，然后……韩霜降低着头不说话。
“我可一点都不介意呢，看你那委屈样。”少年环顾一下四周，“喜欢摄影？”
“嗯。”
“我爸爸也是一名摄影师，他用那些在我眼里为不知云的照片把我养大。“干净的眼眸泛着点点忧伤。
“你也会摄影？”韩霜降鼓足勇气问。
“一点点。”
“那你也露露手拍几张照，我到时候洗了送给你就当是赔歉。”
“其实不用的。有点事得走了。”少年扭头准备离开。
“等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姓季，叫我季先生好了。”
韩霜降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我们……有见过面吗？
“知也不知又何必知之。”
“季先生，等等……”韩霜降笨拙地追上他。
“嗯？”
“请问你的全名？”
少年看着她不说话。
韩霜降觉得自己有些话再不问憋在心里都要发芽了。
“你是不是在东灵小学上过学？一年三班坐在右边靠窗第二排？语文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光头？你爸爸以你的小学为主拍了部短片获得省二等奖？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季小满？”抓着少年胳膊的手因激动而略微颤抖。
面前的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良久，才红着鼻子支吾着：”你……你啊……像，真像。”
在田沿边两人磕磕绊绊地聊着，当初的不辞而别总是季小满一遍又一遍提及的烂问题。仿佛那是一个逾越不过去的横沟，季小满还是跳进去陷在里面不愿出来。好像已经忘了，那时候双方都只是个孩子，又能怎么说怎么解释呢。
夜幕渐临，两人起身告别。
“明天我们在这地方再相会。”
“好。”
11
“哎，来下盘棋吧。”在梦里周公坐在石椅上在石桌上摆好棋子，望着她。
“好。”
韩霜降看着自己的黑棋子一个个被沦陷，欺负，却也无可奈何。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将。”
“厉害，我想回去了。”
“也是该醒了。”
醒来的韩霜降发现自己还是在小县城的小旅馆，纳闷极了，按照行程今天应该回到家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好像忘了某些事却始终想不起来，像是记忆中被删去的一大段空白。
第一千颗思念小球。
Ｅｎｄ
毕业后的韩霜降顺利在一所实验小学当语文老师。某一天在播放Ｕ盘里幻灯片时不小心点击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一张照片，被阳光洒得金黄的少年，在投影仪的帮助下成功闯入小家伙们的眼瞳中。
台下小家伙们一下子躁动起来，七嘴八舌并开始浮想联翩。
“他是谁呢？”
“大哥哥看起来帅帅的是不是老师的男朋友呀？”
“韩老师什么时候和他结婚呢？”
……
记忆斑驳。绕开一大堆好奇小宝宝期待的小眼睛，眯着眼细细思索着，直到思念小球一颗颗破裂，消失，在璀璨的光亮中清晰浮现往事种种。恍惚中明白，自己失诺了什么，错过了什么。脑海里似乎还能浮现出季小满一次次徘徊在田沿，一次次失落而归的孤寂背影，以及他拣起小石子气愤砸在黑土上的烙印。
韩霜降回过神，拍拍手大声问着：“今天课本上的24节气歌会背了吗？
“会。”
“背。”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在孩子们的洪亮声中，韩霜降有些迷糊。他说他喜欢秋天，透过暖黄的阳光，可以触及到金黄的麦穗，那就是希望。
就像，遇见你一样。
课后，好几个不死心的小家伙一直围在她身边，纠缠着“照片中的大哥哥是谁”这种问题上。韩霜降装着苦思良久，然后生生挤出一句话。
“他呀，嗯……叫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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