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会功夫,这是我亲眼见过的。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样一个画面:三舅指着一张黑白照片对我们说:“你看,这是我!”照片上的三舅高高瘦瘦,眉眼里依稀透露着几分英气。他神气地站在颁奖台上,右手捧着奖杯,左手面对着镜头做出拳击状。尽管照片的动作是静止的,但是我当时总是觉得,那一拳好像要冲出照片之外。颁奖台背后挂着一条横幅:xx省第一届武术锦标赛颁奖仪式。
三舅又指着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略显矮胖的中年人:“你看!这是当年的省委书记!”三舅说这话时,眉毛都仿佛要跳起来。不过后来我听说,这个省委书记被双开了,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三舅后来把这张照片裁剪了一下,只留了自己的影像,外人来做客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提起那张照片以及他背后的故事。他还跟我讲起他在领奖后,在省城街上乱逛,看见前面有人闹哄,于是上前去看,原来有人在抢劫,匪徒拿了钱在街上狂奔,警察还在路上,三舅飞身上前,一个飞踢就把劫匪撂倒了。我记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脖子仰得都比平时高几个角度。
那毕竟只是我对过去三舅印象的一个剪影。三舅给我留下更多印象的一个画面就是打拳了,我父母都出外打工了。我那时住在外婆家,每天红日还倚靠在山头撒娇的时候,三舅就起来打拳了。他摆动着身子,双拳捏得死死的,迅速就将手臂射向空气,甚至不时夹上一腿抬踢。似乎每一次出击都打在空气的要害上。我常常跑到身边站着,也煞有介事地向空气挥出软绵绵的拳头,一边打,还一边扯着喉咙“嚯”。
“哈”地喊上几下。经常没一阵子,手就酸了,胳膊生疼,喉咙也搞得有点哑了,不多时便退了场。三舅便停下来,回屋端了碗水过来给我,笑着说:“小鬼,打拳不是那样打的,要这样这样……”说完还又打了一套,做了个示范,我一边把一碗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一边似懂非懂地望着三舅的打拳的飒爽英姿,似乎是跃跃欲试。这时外婆跑来,远远喊一声:“吃饭了!”我便拿着空碗窜进厨房。毕竟,再厉害的拳头也没有一块美味的炸糍耙对人的胃更有冲击力。
除了自己打拳,三舅的主要工作是教人打拳。三舅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武行,每天教人打拳。那时候电影《少林寺》在全国掀起一阵学武的浪潮。这股风自然也刮到了我们这里。三舅的武行自然也是火爆起来,每天至少要教八九十人学武。我那时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学员们一个个走进武行的门,(按照三舅说,这叫“过门”)三舅满面春风地望着他们,大有睥睨天下之势。
我渐渐大了,在镇上念小学。借着三舅的春风,我在小学里混的很开。同学们都很敬重我,准确来说是敬重三舅。我常常吹嘘三舅的“丰功伟绩”。像祥林嫂一样,把他那飞踢制服劫匪的壮举拿出来反复炫耀,并且还添油加醋,吹一点无害于事的牛皮,比如把劫匪逃跑说成劫匪拿刀向三舅刺来。但是不管如何,同学还是深信不疑的,自然给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一边看着他们夸“哇塞,你舅舅还厉害啊!”一边肚子挺得老高,笑着说应和着:“那是,那是。”
大伙那时都在村委会看电视,我看见电视上一个老人到处跑,这里看看风景,那里讲讲话。我对那个不大感兴趣,也看不懂。便招呼着和吴天等小伙伴去一边玩了。三舅等一批大人们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上的画面。电视放完了,大家陆续离开,我听见好多人七嘴八舌地还在议论什么“市场经济”“资本”之类的东西,我听不懂问三舅,三舅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回答我:“是一种功夫,一种很厉害的功夫!”那时候我对这些名词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兴趣,我自然不知道,这些个名词将会给中国掀起怎样的旋风。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我们这个村以及那个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看见好多人都往外跑再也没见过,好朋友吴天有一天找到我,学着电视剧上的样子哭着对我说:“我要走了,咱们还是一辈子的兄弟!”我们两个相拥而泣,我对他的记忆仅限于此,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还看见镇子上的商铺多了起来,至于是不是个人还是公有的那时我是不懂的。只知道有更多的好吃好玩的了,我对这个“功夫”更加产生了一种崇敬感。
我很快乐,但是三舅并不开心。人们呼啦呼啦都去钻研赚钱的功夫了,自然不会去学习什么动作上的功夫了。学员少了很多,由于年轻人大批往外跑,到最后彻底没有人了。三舅常常坐在在小武行门前的台阶上,一边狼吞虎咽吃着我送来的外婆做的饭,一边抱怨:“大家都说有钱才是爷了,没人说仁者无敌了!他奶奶的!”
年幼的我,自然是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的,最后一句脏话我听懂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骂谁的。
有一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在那里坐着,有一个中年人找上门来,把三舅拉到一边,说了一些话,我看到他把一沓钱塞给了三舅,然后就走了。我很高兴,又有钱了,可以买吃的了。三舅脸色却不太好看,拿着钱什么也没有说,便和我一起回家了。
三舅回到家,就找到外婆,两人来到房间里商议,我在门外听到一些对话:
三舅说:“这钱我不要,明天我还给他。”
“为啥别要呢?那人找你一起开气功班赚钱,这不好的很吗?”
“妈,那气功是假的东西,我不能用来骗人!”
“什么假的,我看电视上都神乎其神的,电视上能有假么?”
“我学过武我不知道么?那就是骗人的东西。你别说了,我明天就把钱给他!”
我听见脚步声,马上跑开了。我不懂气功是什么,但我从三舅的话里,我大致知道了气功是骗人的。
第二天那个人还是来到了武行,走到那人跟前,把钱塞给他:
“谢了,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想和你开什么气功班!也不会把场地借给你。你走吧。”
那人自讨没趣,于是就离开了。三舅还告诉周边的街坊邻居,说气功都是假东西,叫他们不要上当。但他毕竟是一个人,个人的话语再怎么明智,混在人群的呼声中终究还是会被埋没。周围的人哪里还会听他的话。
不久,小镇里开了第一家气功班,开业仪式很新鲜,街坊邻居都去凑热闹,三舅也不例外。一个所谓“气功大师”在台上侃侃而谈。这个所谓“气功大师”正是不久前意欲和三舅合作的那个人。三舅冷笑一声,便走开了……
三舅的事迹渐渐被人淡忘,很少有人再会提起三舅的小武行。大家要么沉迷于“长生不老”“特异功能”,要么关注于市场行情。自然没有人会想起传统的功夫。九八年洪水,我们这边也受了灾,三舅的小武行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我在山头望着惨状,哭了起来,哭得稀里哗啦。三舅倒是安慰我:“不要紧的,武行倒了,还可以再来。人安全就行了。”说完他就报名参加了临时组织的民间救援队。他在一次救援活动中,勇救了四个小孩,一举登上了县报纸,三舅又英雄了一阵。我看见县报纸上三舅拿着锦旗的照片,那样子仿佛如昨日武术颁奖一般。
洪水渐渐退去,人们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相关的重建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大家忙着在一砖一瓦地重建家园。悲伤和希望交织在一起,三舅的故事很快就被那种情绪所埋没。这时候我已经六年级了,我也复了学。九九年我上了六年级正是小升初考的关键时刻。武行的事情也逐渐被压在了书本之下。三舅也没有重建这个武行,而是到了一家砖厂去做工。我们也忘记了三舅的故事……
快毕业的时候,我却跟同班的金彪起了冲突,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了。总之我们打了架。我回到家找到三舅,三舅见我如此狼狈,急忙问我:
“怎么了?”
“我被人打了。”有了三舅在旁,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有了爆发的理由。
“谁干的?”“金彪。”
“谁?”“金彪,黄金的金,彪悍的彪。”
三舅顿了一下,把我叫过来,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我去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再找他们算账,你在家写作业,好吗?”
一听到好吃的好玩的,还能出气,我便停止了哭泣,两眼放光起来。三舅把我招呼着进了房间。我从门封里看见,三舅提着一些礼品急急地往外赶。那天他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把零食和玩具塞了我,他快步走到一旁打拳用的靶子木桩旁,狠狠地击了几拳。三舅晚上从来不打拳,这我是知道的。但是我面对着丰厚的零食和玩具,自然管不了那么多。晚风悄悄吹起来,吹起了三舅的头发。
当我知道金彪的爸爸正是三舅上班的那个砖厂的厂长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小镇,到我爸妈那个大城市里去年初中了,后来也在那里念了高中,大学又跑到了别的城市。繁重的学业,新鲜的世界,已经让我很难再想起三舅,更不要说功夫了。
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回来了一次。我走到了家门口,远远望见院子里三舅还在打着拳,夕阳西下,最后的那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了三舅的身上,但很快就被铁青的山所掩盖住了。我没有直接进去,打断三舅的练拳。有一阵风吹了起来。我分明看见,三舅鬓角的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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