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

很多年后，大圣对她说，记得别去做神仙。

（一）

自从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一棍子打死了玉皇大帝，自己做了新任玉帝之后，天上地下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天庭之上，大圣觉得玉帝的名号不好听，就让旁的仙、妖还是管他叫大圣。

而且，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圣掌权之初便大肆封赏昔日与他有交情的妖。平天大圣牛魔王、覆海大圣蛟魔王、混天大圣鹏魔王、移山大圣狮驼王、通风大圣弥猴王、驱神大圣禺狨王依旧保留着各自的名号，不过却是摇身一变，由妖成仙。马、流二元帅和崩、巴二将军也都由妖成仙。真可谓一步登天，入了仙籍便脱离了六道轮回，从此与天地同寿。

同时，为了维持天庭秩序的稳定，在众妖仙的建议下，大圣保留了众神仙原有称号薪俸。于是原本还要反对大圣的神仙也都偃旗息鼓，接受了已经发生的现实。

一日，朝会之后。大圣随意坐在御座之上，念起玉帝封他做弼马温的事。他说，“那玉帝老儿着实可恶，本大圣原以为他是好意，请我上天让我入仙籍。不曾想他这般作践我，竟叫我这堂堂齐天大圣做了弼马温，徒惹耻笑。后来又让我去管什么蟠桃园，明明知道猴子喜欢桃子还让我做这差事，这不是逼着我偷桃吗？喝了他点仙露琼浆竟然不依不饶要让天兵天将来抓我，可见他着实小肚鸡肠。”一边说一边挠着手背上的毛。

原本准备散朝离开的众仙赶紧停下脚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低着头听大圣的话。众仙听罢，无不俯首称是，又齐声高呼“大圣圣明”。

太白金星走出列队，立于大殿之上，俯身拱手说：“启禀大圣。您有所不知。前玉帝可不仅仅只是心胸狭窄。他还昏庸无能，耳根子特别软，轻易听信谗言。搞得众仙都不敢说实话，只能顺着他的心意，说些假话空话大话来哄他开心。”

牡丹仙子也走到大殿中央，说到，“而且他还好色。大家都知道，玉帝经常借公务之便骚扰一众女仙。除了言语轻薄，有时还动手动脚。因为妒忌嫦娥仙子与天蓬元帅情投意合，就以调戏嫦娥的罪名把仪表堂堂的天蓬元帅贬下凡间投了猪胎，可怜那天蓬如今还在人间遭罪。嫦娥仙子日日以泪洗面，又怕玉帝迁怒，所以在人前只得强颜欢笑。众仙都看不过去了。”

一众女仙纷纷点头，都说那玉帝着实可恶，平日里就没少占女仙们的便宜。只可怜了天蓬与嫦娥那对苦命鸳鸯。

大圣换了个姿势，“那天蓬如今所在何处？既然是那玉帝老儿的错，本大圣这就恢复他原本的职位，你们快去把他找回来。叫他就只管与那嫦娥情投意合你侬我侬去。”

嫦娥听罢，从众仙后面哭着走到前面，拜倒在御前谢恩。其他女仙们见了也都替她高兴起来，也都高呼“大圣圣明”。

接下来的场面就变成了前玉帝罪行的控诉大会，一众神仙争先恐后地控诉前玉帝的罪行。暴食、贪婪、暴怒、怠惰、傲慢……似乎玉帝在位期间所作所为只有罪行，没有任何功德。如今一朝就死形神俱灭，所有神仙都唾弃他的所作所为，反正他们已然不记得自己当初如何争着献媚讨好歌功颂德，还唯恐别人抢了先。

于是大圣在一片叫好声中，颁了一道御旨，细数了前任玉帝的种种罪行。桩桩件件下来，把前任玉帝贬得一文不值，人人唾弃。不论是仙妖人魔都在怀疑他当初是如何当上玉帝的。他们忘了，前任玉帝确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的磨难，方才修成正果，位列群仙之首。

如此一来，大圣打死前任玉帝就不算是以下犯上而称得上是除暴安良，救民于水火；接管天庭也正所谓顺应天时，合乎民意。仿佛大圣打上天庭根本不是因为蟠桃会埋下的冲突，而是一心为民专程来救众神仙于水火之中。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天庭班子组合完毕。新晋妖仙希望自己能掌握权柄，而原本的神仙则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既得之利。

于是乎，天庭渐渐形成了两股势力，分庭抗礼，一是以平天大圣牛魔王为首的新晋妖仙；二是以太白金星、托塔天王为领头的原各路神仙。不过这种抗衡也都只是在暗地里进行，表面上众神对大圣无不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但凡大圣说什么，绝无任何不同的声音。

大圣虽然有一身本领，但是对于如何管理天庭，统领六界却是半点经验也无。日日只管饮宴寻乐，并不念权，只把事情都安排给了下属。只说，事情该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神仙倒还好说，毕竟有经验。而妖仙们习惯了以暴制暴的处理方式，不懂得圆滑，很多事就越办越糟。神仙们看在眼里，心中无不生出强烈的优越感，果然妖还是妖，虽有仙名还是一样野蛮。虽然口说可以帮忙，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若真有妖仙去请教，那才是要被群嘲。于是两派之间，矛盾越发势同水火。

两派斗法的焦点还在大圣，能得大圣的差遣就渐渐成了众仙暗中较劲之事。因为能得大圣差遣，说明得大圣信任，大圣既然已经是新任玉皇大帝，能得他的信任说明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也唯有在这件事上，不论是妖仙还是原本的神仙都出奇一致，别无他意。

大圣倒不管是谁办的事，只管办的好与坏。好的，自然有赏，坏的当然是要受罚。赏罚分明，才能树立威信。

自从他成了天庭的掌权者便与昔日称兄道弟的六大圣不自觉疏远了，倒不是他有意的，毕竟是君臣有道，不可僭越。

而对于天庭原本的众神仙，心中又很复杂。毕竟他们曾在前玉帝麾下效命不知多少年，嘴里说着前任玉帝的罪行，心里怎么想就犹未可知了。而他自己杖杀了前任玉帝，只怕他们心里还是有疙瘩吧，怕自己也把他们杀了。表面上貌似恭敬，却未必真的心悦诚服，正所谓貌恭而不心服。

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看谁都可疑。看来看去，竟无一仙可真正让他放心。不过他也渐渐学会了一招，就是权衡之术。

知道妖仙和神仙貌合神离，便利用这一点，让他们更为不和。他们若是针锋相对，自然会争相讨好大圣，而不怕他们联合在背后搞鬼。于是，他便今日夸夸妖仙，明日赞赏神仙，只管弄的他们势同水火，只作不知。

他才好无为而治。

每每看到御座下的群仙，大圣都在思考，如何才能让这天庭始终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思来想去，他想到了用自己的心腹将他们一一替代。可去哪儿找这么多心腹，却是最大的问题。忽有一日，半梦半醒时，他终于想到了。

那就是在下界设立妖界议会，到时就可选拔新的神仙，慢慢替换这些可疑的神仙。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妖界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就开始了。

改革包含妖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文化教育到生活方式，事无巨细，桩桩件件。

改革的蓝图是要将弱肉强食的妖界变成不同妖族和谐共处的新妖界。要让每一只妖都有机会接受教育，进而进入议会，更甚者荣升仙界。要让妖妖生而平等，共享胜利成果。

（二）

就这样下界三百年过去了。

她出生了。她是一只虎皮纹的猫妖，有碧色的双眸，矫健的身姿，见到的妖无一不夸她长得漂亮。但是作为一只妖，光长得漂亮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活得漂亮。

她的父母都是很平凡很普通的妖，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亲戚。所以自从她能听懂话开始，她的父母就不断地告诉她，一只妖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自己努力，因为没有谁可以帮到你。

况且，你若是男妖还好，偏偏又是女妖。倒不是我们做父母的有什么歧视与偏见，而是如今这妖界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股风气，重男轻女。我们小时候，都主张男女平等，如今这会儿却又变了，还说是什么科学研究成果。男妖就适合在外打拼，女妖么，在家带孩子就够了。不过却又不准妖生太多孩子，说是加重了自然界的负担。但是以前不都说，妖多力量大么。

她的父母也不太懂这些变化背后的端倪。

于是，在她能坐稳之后，她就被父母送到了学校。在那里有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妖，在一起学习文化知识。猴、牛、蛟、鹏、狮自然而然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她无论是从种族而言，还是从体型而言，都只是一个小透明。猫妖从来没有进入过主流的妖界，一直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妖族，没有大的作为，也没有大的劣迹。

上学第一天她就趁中午大家休息时，逃学回家了。不仅是因为坐在角落里的她看不见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还因为她根本就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一句都听不懂。她告诉爸妈，她不想读书。没想到，却因此遭受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父母根本不理会她的哭求，再次把她送到了学校。不过这次顺带给老师带去了他们刚捕的鱼，希望老师能把她的位子调到前面。也不知是看她的样子可怜，还是父母给的那网鱼起了作用，下午她就被安排到了第一排。旁边坐的有猴妖、牛妖、狮妖、鹏妖……都是体型巨大的妖族，唯有她，小巴巴的一团。

她有些怕那些妖，但是作为一只猫妖的自尊强迫她抬头挺胸一直挨到了放学。在此期间，她遭受了班上几乎所有的妖的讥笑嘲讽。而且这种嘲笑在随后的日子里变成了习惯性的讥讽、辱骂。尤其是，在她某次考了全班第一名之后。所有的妖都说她作弊，却又拿不出证据。而在一次次取得第一名之后，虽然不再有妖说她作弊，但是她更加被孤立被仇视。好在她不是生性喜爱热闹的妖。

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下，和众妖的冷嘲热讽之中，她开始了求学之路。除了父母，没有妖看好她，老师是，同学也是。毕竟，她入学晚，也没有任何优势。多年后，她回忆起最初的经历，想着，也许正是众妖的不看好，才激起了她内心的好胜之心。誓要闯出一番天地。她倒是真该好好感谢他们。

于是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她的生活里除了念书就是考试。

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妖界就开始流行考试之风。以前打一次架解决不了的问题，打两次就可以。但是现在，打架被视为粗鄙、低俗、落后的行径。若是有妖打架了，不管什么缘由，什么结果，都会遭受众妖漫天的嘲笑和讥讽。妖们若要比试，都从武斗变成了文斗。

不只是比试需要考试，一只妖的一生中充满了无数考试。升学要考试、求职要考试、恋爱要考试、结婚要考试、连死都必须通过死亡资格认证考试才能去死。每一学年都要进行数次考试，除了常规考试之外还有许多测验，老师心情好了测验一下，心情不好了，也测验一下。成绩若是差了，轻则责骂是少不了的，重则留级退学也说不准。

倒不是说考试不好，毕竟若是一只妖没有什么后台，考试可是通向成仙的唯一道路。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像她这样的寒门之妖在辛勤学习，苦苦准备考试的时候，有一些妖却不学习依旧可以轻易通过考试，成仙成圣。当时她可不知道这其中的规则，只是觉得一起学习的一些平时只顾着玩，也没见着有多聪明的妖，但是次次考试都能轻易通过。那些妖都说是因为运气好，但是她却觉得次次运气都能这么好，这运气也太诡异了一些。

念书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跟自己爱睡觉的天性做斗争。猫妖其实并不笨，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估计也是因为天性懒散。

后来她念大学时，离开了父母去了妖都。那是她第一次去妖都，妖都的繁华让她眼花缭乱，而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街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妖，街边尽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妖来妖往好不热闹。

而妖都大学虽处于妖都市区，却闹中取静。能进这所大学的妖，可以说得上对于考试已经身经百战了，而且从大学入学考试这项堪称最难的考试中幸存。大学期间考试倒是少了些，但是若是准备求职，那可是要花大功夫准备的。毕竟每项职业考试内容都不尽相同。

而她因为父母的殷切期盼，一直在准备妖都议会资格考试。所谓妖都议会，就是天庭在妖界设立的管理机构，直接接受天庭的领导。而在议会工作一定年限后，优秀者就能成仙成神，这可以说得上是一只妖的终极追求。

但是议会考核千难万难，一年仅有五个名额，而且必须进入妖都大学学习过的人才有资格报名参加考试。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她对成仙成神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但耐不住父母的殷切期盼。不过说实话，她追求成仙除了父母的期望之外，还因为她一直仰慕大圣，成仙便能见到大圣，这才是她一直努力的动力。

一只妖，并不只是为自己而活。而且自从她考上了妖都大学，她不仅仅是父母的期望，更是众多同族的骄傲。可是她一直就不明白，为什么她做什么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比她还积极。当然作为一只有礼貌且受过良好教育的妖是不会把这么失礼的问题问出口的。

虽然日日背题练习，她依然觉得考试无望，倒不是考题有多难，而是考试涉及的知识实在太多。天文地理、数理化学、历史政治、经济科技、神话传说……凡是你能想到的无一不考。

一日外出时，偶遇一猴妖倒地不起，周围路过的妖见了无一相助，反倒是尽可能远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扶起来，毕竟以她的体型而言着实吃力。路过的妖见了，还劝她趁早离开，别管闲事，免得被赖上了就该倒霉了。她倒是不以为意，也知道旁的妖是好意，毕竟时常能听闻如今有不少妖不务正业专业碰瓷。例子多了，妖妖自危。

后来她进了妖都议会才知道，当初她能从考试中杀出重围全靠她那一扶。因为她那天扶起来的正是生病了的议会副议长之一。

当时她并不知道，以为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上的，为此还自得了许久。

进入议会之后，她才了解到很多事，也明白以前那些同学为何不学习就能轻易通过考试。因为有些妖的起点，是另一些妖奋斗一生都达不到的终点。

原来她所熟知的知识，其实是有两层意思的，任何一个词也是如此。当你只是普通的妖的时候，你只能接触到第一层意思。只有当你进入议会之后，你才能知道第二层意思。其实议会宣扬的平等、博爱、自由，范围并不是全妖族都适用。所有的平等、权利、尊严都只在议会成员之中才能实现。

每一句话，都没有给出确切的适用范围，这就让妖们以为他们也享有种种权利。其实并不是。同时，一个单独的词在出现的时候，它的真实意思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比如平等，它的意思其实是阶级。又比如友爱，它的意思是冷漠。

一天，副议长问她，“你都来这么久了，有个问题我考考你。你说说看，究竟怎样做才能让妖界维持和平与稳定，达成上天的指示呢？”

她想到以前在课堂上学过的，于是脱口而出，“要让妖民和平共处，除了要普及文化教育让妖脱离愚昧以外，还要让普通的妖树立远大的理想，立志成仙成圣。”

副议长看着她笑了笑。接着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不过也不怪你，你自小接触的知识就是这样说的。这话其实也没错，不过完整的还应有后半部分。“让他们觉得理想触手可及，但是其实是永远无法触及。”其实当初你是不能够进入议会的，倒不是你的答卷不好，而是你的出身。我想，你来这里这么久了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你不错，是可塑之才，才坚持要录取你的。我的任期即将圆满，将要升天。所以，我希望你在以后，能多听多看多思，要抛弃过去的知识认知，完整地了解议会的宗旨和任务。”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是迄今为止唯一进入议会的猫妖。而议会内的主要成员多是猴妖，通臂猿猴啦，六耳猕猴啦……而她在这里完完全全就是异类。除了种族是异类，性别也算得上异类。议会里只有少数的妖是女妖，绝大部分都是男妖。

等她完完全全接受和掌握了第二套话语之后，议会长给她委派了特别任务，就是到妖界各个学校进行演讲。她作为一只凭借自己努力，从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猫妖，到成功进入议会荣升半仙。这独一无二的励志经历足以让那些对妖界变革心存怀疑的妖消除疑虑，接受妖界变革主张，并且立志图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眼见为实的真实事例更具有说服力的呢。

这时的她对于两套话语的运用转换已经炉火纯青，脑海里想的是第二套话语，讲出来的却是第一套。讲的虽然是第一套话语，真实的意思却是第二套话语。

于是，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自己所作所为并不是有意要欺骗众妖，只是他们不知道第二套话语的意思罢了，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既不是两套话语的制定者，也不是妖界规则的维系者。她只是一只平凡的猫妖，偶然间因机缘巧合进了议会，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罢了。

当她再次回到母校的时候，她再也不是当初那只任妖嘲讽的普通猫妖了。当年对她爱理不理的老师，现在对她都毕恭毕敬。她却觉得很好笑，妖性里欺软怕硬的本性果然不是轻易就能消除的。

演讲大获成功，在演讲之后，她成为妖界里众妖皆知的大明星。她的经历鼓舞了无数平凡的为了虚无缥缈的理想而奋斗的普通妖。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进入议会第一天，议会长教给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议会长说，“当你不能用武力使一只妖屈服时，你就要用理想来打败他。”而她和她身后的议会以及议会头上的天庭所做的事，就是用理想将妖打败，让他们忘记了血性，也不会再有反抗。

而她的工作就是每年去妖界各地做巡回演讲，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奋斗经历，一遍遍向不明真相的妖描绘理想的蓝图。

（三）

就这样又过了三百年。

终于，她的服务年限已满，正当她准备要上天接受封赏时。从天上传来消息。神仙与妖仙矛盾慢慢变成了大圣与群仙的矛盾，就在大圣替换了许多神仙的职位之后。群仙才明白，自己看似稳固的地位其实全凭大圣的一念。而且在这场职务变动之中，不论是神仙也好，妖仙也好，都有遭受波及。

在群仙皆自危的气氛之下，神仙与妖仙背着齐天大圣达成一致意见，既然大圣不打算对他们手下留情，那也别怪他们釜底抽薪。于是派代表去往西天大雷音寺，向佛祖陈述了齐天大圣弑君自立的经过，并递呈了齐天大圣的罪行说明书。

在众神的一致控诉之下，佛祖将当了六百天玉皇大帝的齐天大圣压在了五指山下，并废除了他玉帝的头衔。

众神仙历数了大圣的七宗罪，桩桩件件，人证物证齐全。而他们都只是迫于大圣淫威的受害者，轻易就撇清了关系。

只是听说，大圣看到众仙递呈的罪行说明书时，长叹了一句，小人误我，便无话可说。不过也有传言说，其实大圣还自嘲，自己虽有火眼金睛，却看不透狼心狗肺。

于是她自然没能上天接受封赏。不要说封赏了，但凡在议会里任职的妖皆有惩罚。而她由于并非猴妖，惩罚倒是轻得多，只是被派去五指山做土地。

因为山下镇压着曾经的齐天大圣，五指山就成为了禁地。平日里连只活物都没有，山里能说会动的除了她就是大圣。她倒是对这样的惩罚求之不得，一来她对成仙本就兴趣不大；二来大圣是她最崇拜的偶像，如今能与大圣如此近距离接触那可是求之不得。她甚至觉得，她的惩罚倒算得上是奖励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所谓的经历与大圣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前两百年，她和大圣没有说过一句话，倒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大圣根本就不理她。任凭她说破喉咙，也没半句回音。

她就那样在荒芜破败的五指山看了两百年的日出日落月升月沉，踏遍了山里的每一个角落，毕竟作为惩罚她是不能踏出五指山的，一步也不行。

第三百年时，大圣好像才从睡梦中清醒，开始跟她说话。后来渐渐的话多了起来。大圣讲话的时候，她就趴在大圣的旁边一棵歪脖子树的树下。

大圣说，还是以前在花果山的日子好啊。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独自为王，不胜欢乐。

那你为何后来要上天庭接受封仙授神？

你这猫妖懂什么。一只妖，尤其是男妖，不管有多大本事，到底还是希望能成神封圣，这样才不负自己这一身本领。

那你成神后快活吗？

快活，哪能不快活。哪只妖不想“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而我做到了，怎么能不快活。

她说，我就不想。

哼，你这个小猫妖懂什么。不过啊，我告诉你，人心叵测，当然妖心，仙心也一样。你这猫妖，以后当心点，不要随便让人也好妖也好仙也好给骗了。

在随后的三百年里，大圣给她讲了他所有的故事，一边讲又一边嫌弃她。你这猫妖，好好的法术不学，却偏要去学什么文化知识，要是遇到有歹心的妖怕是一掌都挨不住。

可是，那不是你推行的改革吗？你不是说，妖应该用知识充实自己，而不是暴力展示自己吗？

大圣瞬间哑口无言。闷了两天，又开始给她讲，他如何从石头里蹦出来，如何渡海求学，又如何与另六大圣拜把子。只可恨那帮背信弃义之徒，竟联合那帮道貌岸然的神仙令我身陷囹圄。他们倒是机灵，趁我还没把他们换完，倒是把我拉下来了。哼，一个个却忘了当初是靠谁才能成仙的。

而她完完全全沉浸在大圣的故事里。跟着大圣的江讲述，她仿佛也到了花果山、水帘洞、傲来国、龙宫……

那到底你们哪方是正义的？

正义？哈哈哈，你这猫妖果然天真。你不是说你在议会混了三百年吗，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学会了些什么啊，真是失败。告诉你一句话，胜利即正义，正义永远属于胜利的一方。你若是赢了，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输了呢？

看我你就知道了。

后来，他又说，小猫妖啊，以后若是有机会成仙，你也不要去啊。你这猫妖除了一肚子墨水什么本事都没有，你要是上天成了仙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吃的渣都不剩。天上的神仙可没一个是好货。

她问他，那你还会不会再次成仙。

成个屁的仙，老子早就与天地同寿，仙和妖有什么区别。本大圣现在只想从这五指山下出来，旁的么以后再说。

仿佛是应了大圣那句话，不久，一个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取经的俊俏和尚路过这里，说是奉了观音的法旨，将大圣放出了五指山随他一起西去取经。

走的时候，他对她说，小猫妖，本大圣终于要离开了，你可要好好活着。记得别去做神仙。

她记得，大圣走的那天，夕阳的余晖把这五指山染成了金色。她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夕阳，也没见过这样美的五指山。她想到某一夜，迷迷糊糊间听到大圣说的话，师父当初为我取名悟空，只怕已经知道我悟不空了。她不知道大圣是醒着说的话，还是说的梦话。

大圣走后，她的惩罚也结束了。听说天庭因为人事变动需要一些原本算作半仙的妖或人上天补足空缺。而她由于各项表现良好，也收到了诏命。不过她想起了大圣的话，就拒绝了。

选择做一个散仙，四处游历。她走遍了大圣故事里所有到过的地方，花果山当真是洞天福地，傲来国嘛也没什么稀奇。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她听说大圣因助唐玄奘取经有功，被封为斗战胜佛。

而她后来再也没见过曾经的齐天大圣，后来的斗战胜佛。她知道大圣果然还是要证明自己，只是不知他与昔日他御下的众神仙再次相见是怎样的光景。

再后来，她读到一本名叫《西游记》的故事。故事里的齐天大圣没有打死玉皇大帝而是直接被释迦摩尼镇压在五指山下。没有齐天大圣成为玉皇大帝的经历，也没有妖界轰轰烈烈的那场变革。

而她也好久没有回过妖界，不知道如今的妖界是否还是流行两套话语，是否依旧被各种考试填满。也不知妖们是否依旧，看见理想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触及。也不知妖界是否已经成为各妖族和谐共处的时代，还是依旧弱肉强食欺软怕硬。

而她也不再想回妖界了，她想不起还有什么理由值得她回去，她的父母也在早前双双去世。这世上到底又只剩下她一个了。只怕大圣也早已忘记五指山下陪了他五百年的猫妖了。

这时的她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