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这驴子可雇得?”青年人穿着布衣厚底鞋,站在一头驴旁边踌躇不安。
牵驴子的老汉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随口回了句:“去哪?北安坊还是南华坊?”
京城格局有个讲究,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这行脚的是笑那青年人穿着土里土气没个有钱人的样子,却还要学着别人装派头。
“去.......兵部衙门.........”青年人也听出了那老汉的嘲讽,站在原地越发的局促起来。
“哟呵。”老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伸手比了个数,“大钱八十。”
“这........”青年人愣了愣,“老汉玩笑了吧,西华门此去棋盘街,不过两个坊,怎的要八十文.......”
“那你自己走去。”老汉不耐烦地摆摆手,看也不再看他。
青年人站在原地半晌,喉咙里发出一个“唉”声,起步走了过去。
兵部衙门位于北京西城棋盘天街,与其余五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镇抚司连在一起,紧挨皇城,同周围机构一同形成了大明王朝的权力中心。棋盘街上来往非富即贵,衣着光鲜的人们四处走动,直到那青年人来到兵部门口。
守门的兵丁见他走过来,朝他摆了摆手:“小民自去,这里是兵部衙门,不是你来的地方。”
“几位大哥.......”青年人从怀里掏了几钱碎银子,塞在他们怀里,“在下是来兵部袭职的,劳烦几位替在下通传武选司周先生........”
“你是个袭官?”一个兵丁问道。
“正是。”青年拱了拱手。
明制,各地卫所武官凡立军功,皆赐袭官,即父祖之官世代相传,又称武职官。最低为八品总旗,最高为三品指挥使。
“哟。”一兵丁叹了声,让一个人进去禀报,又打量了那青年人一周,问道:“你袭的什么官?”
“祖宗随高皇帝拼杀,挣了个指挥佥事。”
“哪的指挥佥事?”
“登州卫。”
“嘿。”那兵丁笑了声,“倒是个四品的老爷,老爷留给名姓?”
青年忙道不敢,又拱了拱手:“在下戚继光,字元敬.......”
..........
嘉靖四十一年,浙江兴化。
“将军,倭寇已据平海卫!”
“再探。”
“将军,刘显不敌,已然退走。”
“再探。”
“将军........”
一个个斥候冲入帅帐,又带着一个个命令疾驰而去,帅帐中央,一名青年将领正襟危坐,身穿文山甲,腰佩三尺剑,好一个威武小将,虎胆营帅!
“将军,谭中丞急令!”一个传令兵冲入帅帐,将一纸信件高举过头。
那青年将军接过看了一眼,将手中惊虎胆一拍,全军开拔!
嘉靖四十一年,倭寇犯兴化,右佥都御史、钦命巡抚福建谭纶以俞大猷为左军,刘显为右军,戚继光为先锋,征缴倭寇!
山峰顶上,戚继光看了看散乱不堪的倭寇阵型,将令旗一挥:“全军鸳鸯阵迎敌!”
鸳鸯阵阵形以11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此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倭寇的箭矢、长枪,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与敌近战。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是利用南方生长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长3米左右,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各种兵器分工明确,每人只要精熟自己那一种的操作,有效杀敌关键在于整体配合,令行禁止。
一个倭寇冲将上来,立马被镗钯扫到,然后被后面的军士一枪钉死在地上。
后面的鸟铳兵接连开火,无数倭寇被铅弹击中,倒地而亡。
戚继光的手握的紧紧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战场。
他就像是为战场而生的,他就算死,也该是马革裹尸而死!
区区东瀛跳梁小丑,安的搅乱我中华!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戚继光抽出腰间佩剑,厉声长啸,剑光返照,龙吟虎啸!
他舌绽春雷,大声嘶吼:“杀!”
.............
万历十年。
俞龙戚虎,东李西麻。
这是当世之人对世上名将的一个总称,也是对他们的最高赞誉。
俞龙是十二团营车营参将俞大猷,可惜已然病逝。
东李是辽东总兵李成梁,西麻是陕西总兵麻贵,不过要论起来,都不过戚虎。
戚虎是谁?哈哈,我大明的蓟镇总兵,总理蓟辽练兵事,戚继光戚少保戚爷爷!
先平倭寇,又征图门汗、董狐狸,打的东海倭寇不敢上岸,蒙古鞑子不敢秋牧!
论起来,我大明第一个好汉!
戚继光此时却是心情烦躁,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又一把抓起身边的侄儿戚金:“张相.......真的去了?”
“是啊,叔父。我们........”戚金刚刚想说话,又被戚继光挥手打断。
这些年他以武臣之身驻守边疆,署理边事而不受文官制肘,全是因为他投身在张居正门下,有着江陵相公庇护,那群文臣不敢动他,任他出塞打蒙古人,任他练兵,可现在江陵相公死了,我戚继光.......不,整个江陵党都会遭到清算!
张居正当年以首辅帝师的身份推行改革,全国施行新法,得罪了太多人了,又严厉管教皇帝,不给他一丝权力。民间都说只知有张相公,不只有皇帝。
就连万历皇帝.......只怕也容不得我们.......
“将军,外面有宣旨的公公来了。”
戚继光愣在了那里,一双虎目里,竟是流下两行泪来。
...........
万历十年,戚继光改任广东总兵,被拿掉了一切实权。
万历十三年,兵课给事中张希皋弹劾戚继光“骄纵”、“行贿”、“渎职”,终于将他免职归乡。
一代名将,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上,哪怕专营投机一世,也终究抵不过一个莫测二字。
帝王之心,朝堂局势,人心世道,变幻莫测。今朝你斗牛服在身,总兵印在手,江水坐牙,叱咤一方。一份莫测就把你打回原型啊……其实过了六十年,他还是那个在正阳门下雇驴的少年。
戚继光躺在床上,侄儿戚金跪在他身边,他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悠悠叹道:“六十了啊.......”
“叔父.......”戚金刚刚开口,又被戚继光打断了,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了。
原来岁月已经把我摧残成这样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吧........
戚继光两眼定定的看着天花板,一时间老泪纵横。
他想起当年平倭时自己意气风发,说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豪言壮语。
他想起他练兵时,三千浙兵雨中令行静止,震撼蓟镇边军。
前半生他如同所有少年一样,快意恩仇,潇潇洒洒。
后半生他活的敬小慎微,甚至在张居正面前自称“门下小的沐恩”。
但还是免不了这结局啊........我守住了大明,却不能替它开疆了........
戚继光突然笑了,苍凉的歌声从他喉咙里唱出,有点沙哑,却绕在四周,不,绕在整个大明江山上空久久未曾散去: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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