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过去了,后娘的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天气如果不错时芬儿都会带着弟弟推着娘去院子里晒暖;嘎子自从爹走后也已经从私塾中退学专心经营店里的生意了,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经承担起一家之主的重担。英子听住店的客人说外面又打仗,遍地都是尸体。
“老叔,鬼子又打回来了”
“你这小女娃娃尽胡说,鬼子那个天皇都投降了他们还敢回来……”
“老叔,你们刚说外面仗打的挺凶都没鬼子咋还打”
“这事啊,小娃娃你不知道啊就是白军和红军在打仗,唉,鬼子走了,自己人又打起来了,受苦的都是咱老百姓……”
“老叔,咋自己人和自己打啊”
“这你就不懂了小娃娃,你听过哪个朝代有两个皇帝吗?这叫一山容不得二虎……”
住店的老人穿着那件满是破洞的羊皮大衣叨叨叨地说个不停,吐沫星子溅的满地乱跑。英子静静的站着脑子里一直徘徊着老人的那句“还在打仗”,细细想着这句话他没回来找自己不是没在了也不是忘记了她而是还在打仗,想到这英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但这种喜悦的心情很快就被湮灭了。还在打仗那万一他……英子感觉自己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火辣辣的疼的她不敢再往下想,此刻她宁愿他忘记了自己违背了他们的誓言,只要他好好的活着。
英子看见自己一个人穿着喜服戴着凤冠走在满是死人的峡谷中,手忙脚乱的搬弄着一具尸体看了看而后摇摇头又一晃一晃的走到下具尸体旁翻过他们的身体用满是血的手在他们脸上擦擦摸摸然后又失望地走向下一个。突然一只血淋淋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大红裙子转过身她看见他满身是血的躺在她脚旁断断续续地说“好…好…活……着,不…喝…孟……,下……
“啊,啊,不要……”英子哭着大喊,睁开眼看到炕边坐着许多人,狭小的空间被挤挤的容不下一点缝隙甚至连她最讨厌的大伯母也倚着门站在门槛处。
“英啊,告诉娘哪疼,冷不冷热不热……”听见尖叫声,柳儿赶紧抓着女儿手,左摸摸右试试,一会儿问冷不冷一会又问热不热,被子被她掀起来又盖上去,又转过头大喊着让二儿子去找镇上的郎中。
英子坐起来看着屋子里一个个望向她的脑袋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是咋地了,大伙都在,咳,咳”没说两句嗓子就出不了声了,整个身子前后猛烈的摇摆着不停的咳嗽。芬儿赶紧轻轻拍拍姐姐的后背,慢慢咳嗽声渐渐听不见了,英子猛地向盆里吐了一口痰重重的倒在了炕上。
“娘,娘,大夫来了”六七岁的小男孩脸冻得通红通红,两个红脸蛋有丝丝的血迹,眉毛上还挂着晶莹的冰晶,边跑边喊超大号的羊皮帽子在他头上左右不停的摆动着。十米之外一个黑点快速的移动着,走近才看到是一位年老的郎中,老人穿着半旧的黑色长褂子,戴着金黄色的眼睛框,留着山羊胡,身后背着不大不小的医药箱。
大夫走进屋子,其余人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柳儿忙站起来说“大夫,你快看看俺娃有啥事没,是不是有啥脏东西……”
大夫看着英子巴掌大的小脸问道“娃,啥时候醒的”
“刚刚醒的”柳儿急忙说到。
大夫把手搭在英子的胳膊处,用手指摸着她的脉搏,另一只手摸着自己那一缕白山羊胡左摇摇头右摆摆身子沉思一会说到“娃没啥大事,肝火较深”。
“大夫,娃刚醒来说了两句话就没声了,你看这个…”
“没事,娃睡一觉就好了,急火攻心”
……
大夫走后,“哎呦,我说老三媳妇,你这后娘当的可真有本事害怕这死丫头不明不白的死了破坏你的好名声把大伙叫来当个见证,俺急匆匆的赶来本想看这小贱蹄子是咋找她那贱货娘去的,谁知道竟然活过来了真是祸害活千年呀!…”大伯母尖锐的声音响彻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旁边有人赶紧拉拉她的衣袖,但是这她丝毫没有减弱她的声音甚至变得更加变本加厉。柳儿知道自己大侄子因为家里人不同意娶王大妞离家出走后,大嫂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是英子的错,大嫂始终认为要是当年英子不说自己的大儿子离家出走现在娃还待着家里呢。这么多年大嫂总是针对英子,大家也都习惯了反正呗骂几声又不会少斤肉,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柳儿和英子也就懒得和她计较了。
“伯母,婶子,三叔,大嫂麻烦你们了,也辛苦一整天,赶紧回去休息吧”柳儿笑了笑温柔的说到。
“三媳妇,那俺们就先走咧,有撒事就让嘎子吱会一声”众人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大伯母离开了。大伙走后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一家,芬儿坐在英子旁边静静地守着姐姐精致的小脸上挂满着小水珠,老小呆呆着蜷缩在炕的角落里眨动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直直盯着睡在那一动都不动的大姐姐。嘎子站在炕边紧紧的皱着眉毛,两只手背在身后,脸上显示出忧伤的表情死死的看着英子,生怕他一眨眼姐姐就消失了,柳儿叹口气,终究还是个孩子不管平时多老城,在面对至亲的姐姐时还是脆弱的。老四提着一包药走了进来说是大夫给的让煎给大姐姐喝。
柳儿拿着药嘱咐让孩子们看着英子,自己去厨房煎药。几天过去了,药也喝了不少,英子的脸渐渐红润了起来唯一不如意的就是英子从那天吐血之后有时醒过来后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有人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就像听不见一样,期间大夫来过几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有人都说英子生病成傻子了,柳儿不信女儿会傻就请了庙里的大仙来驱鬼。
大仙来捉鬼的那天,天气正好放晴这在北方的冬天很少见。英子睡在炕上眼睛凝视着远方,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像火炉一样驱散了她内心的寒冷。她脑子里一直播放着那些画面,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梦境还是文博托梦给她的画面她也无从得知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记得自己,但她知道那些画面中他没说完的话,他要她好好活着。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双眼闪过一道精光,听着外面院子里大仙念念叨叨的话语,英子樱桃小嘴一闭一开,慢慢的一字一字的发出“好”“好”“活”“着”的声音。芬儿听见微弱的声响顿了顿,看见姐姐的嘴微微张开急忙把自己的耳朵放在姐姐的嘴边听到“好”字。“腾”的一声芬儿跳下了炕跑到院子里大喊“说话了,姐姐说话了”,大伙扔下手里的工具急忙飞奔向了屋子。
柳儿那双精致三寸小脚穿着绣花鞋像风火轮一样踏在了洁白的雪花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别有一番滋味,着急见女儿的柳儿对此没有任何的兴趣,风风火火的赶到屋外,柳儿双手紧紧拽着门上的帘子站在门外。“娘”“娘”“快进来,姐姐说话了”正当柳儿踌躇时芬儿欢快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掀开帘子走进屋里,柳儿看见躺在炕上嘴唇干裂的女儿总感觉哪不一样了,虽然英子的面容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发白没有前几天红润,但柳儿就是觉得女儿与前几天不同了。以前英子看起来除了不发声没什么问题但柳儿觉得女儿像丢了魂这也是为什么她执意请大仙的原因她想让大仙作法召回英子的七魂六魄;刚看见英子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娃活过来了魂归位了,看来这次请大仙是请对了。想到这她又急匆匆的跑出了屋子,众人都被她搞得摸不着头脑。
柳儿一口气跑出了屋,看到空荡荡的院子急的眼泪在眼眶中不停打转,嘴里念叨着“大仙呢”“大仙呢”。突然想起了什么,快速走进屋换了一件暗红色双面夹袄搓动着双手走出了大门。赶到小镇外的庙门口时已经过了晌午,柳儿站在庙门口东张西望希望可以遇到一个路人帮她到庙里请大仙出来看着没有人影的小路柳儿叹口气心里埋怨道“出来太匆忙了,忘记了女人是不能进庙里的应该带着嘎子的,这个点哪有人经过这地啊”。对于女人为什么不能进庙里这事柳儿也不清楚,只知道小时候每逢过节过年爹会带着兄长幼弟去庙里上香祭拜,她嚷着也要去没想到一向疼她的爹娘这次竟说啥都不准她去庙里说女娃去不吉利。至于原因,柳儿想爹娘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告诉她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章法每个人都要去遵守,诸如此类的还有许多比如过年时女娃不能给祖宗嗑头拜年等等。从没有人去思考这些事正不正确,有没有道理,公不公平,所有的人这千百年来一直虔诚的遵守着这些的条文,仿佛只要遵守这些条条框框就会一生平顺。从此柳儿再也没提过去庙里的话,她没见过哪家的女娃或着小媳妇去过庙里。此时站在庙门口,柳儿蹑手蹑脚的移动到那扇大门前,一只手轻轻抓住大门上的那个已经锈了的铁环想去拉起它扣门,另一只藏在袖口中的手不停的抖动着,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掌,铁环从手中滑落敲击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铛”“铛”。柳儿吓得赶紧后退几步又跑过去趴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庙中的动静,几分钟过去了院子还是静悄悄的那几声响声并没有给寺庙带来任何的变化。直到确定了院中的人并没有听到那几声“铛”“铛”的声音后,柳儿才直起身子抖了抖僵硬的双腿站在离庙门口几尺的位置继续眯着双眼眺望着远方。
小四紧跟着柳儿的脚步在雪地里双脚一轻一重的慢慢滑动着,眼看着娘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他张口嗓子大声的喊着“娘”“娘”“等等俺啊”。可能因为离得远柳儿并没有听到儿子的呼喊声。看到娘没有停下来,小四只好拖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继续前进。等到小四再次看到娘是在寺庙门外,娘的两只手彼此穿进了另一只的袖子里不停的滚动着,双脚不停地在原地打转,看见小四手急忙从袖子里抽出对着他挥手。
“四,你咋来咧”当儿子走进她的身旁时,柳儿用她那冻僵的嘴唇颤颤巍巍的说到。
“俺跟着你来的,娘你跑到庙里干撒子咧”小四站定,双手搓动着通红的小脸说到。
看见儿子冷的直哆嗦,柳儿拉过小四单薄的身子抱在怀子说“找大仙啊,大仙可神了刚开始作法你姐就会说话了,这不来给菩萨还愿感谢她老人家保佑你大姐姐,顺便请大仙看看咱家还有啥脏东西没”
“娘,什么是脏东西”
“你小娃娃不懂,娘是女人进不去庙里,你进去就说给菩萨还愿完了再请大仙出来一趟”柳儿说着把手里的三株香递给了小四不停的嘱咐道“进去庙里要尊重菩萨,给菩萨嗑三个响亮的头不要怕疼感谢她保佑咋们家,不可乱摸乱看……”没等柳儿唠叨完,小四已经蹦蹦跳跳的来到庙门口“不能跳”柳儿对着前面的背影喊到心想着这小兔崽子就不好好走路,可千万不要惹菩萨不高兴啊!
英子看着身边泪流满面的妹妹蠕动着嘴唇发出了几声“啊”“啊”的声音后翻身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慢慢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用仍然嘶哑的嗓音问道“二丫,咋地了,娘他们干撒子去咧?”二丫是芬儿的乳名,娘还在世时一直叫妹妹二丫从不叫她芬儿而英子随娘也一直这样称呼妹妹。芬儿听见姐姐微弱嘶哑的声音急忙用袖子擦拭着眼泪抽抽搭搭的说“姐,姐,你能说话了,娘他们刚跑出了,呜呜…你从上次晕倒就再也没说过话,他们都说你变成傻子了,呜呜呜…娘找了大仙抓鬼,姐…”英子抬起头眼泪被硬逼着回去了,不论他活着还是忘记了自己,自己都要好好活着生活还要继续,她还有幼小的弟妹要照顾有柔弱的继母需要自己去支撑,是自己魔怔了竟陷在梦里久久不能自拔。
冬季的白天如影子般一闪而过夕阳早已给破旧的小镇铺满了橘黄色的外衣,黄昏时分柳儿带着小四回到了家中同行的还有早晨给英子作法的大仙。
柳儿迈着小碎步虔诚的走在大仙的身后,小四在距离英子屋一尺的地方开始小跑到屋外掀起门帘等待着大仙的到来。大仙身穿藏青色的道袍手里拿着拂尘嘴里神神叨叨的念叨着,走进屋里四周观察了一番又用手指头掐掐算算了一会儿紧接着仔细地端详了英子面容一阵后面色略显苍白,招呼着柳儿去屋外谈话。
“大仙,俺娃咋样”柳儿焦急的问道。
“不好,不好”大仙微微叹息。
柳儿头脑一片空白而后抓着大仙的衣袖苦苦哀求“大仙,你是神仙你肯定有法子救俺娃,求求你咧,求求你咧…”
“目前也只有一个法子也不知道能用吗,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要试试吗?”大仙惋惜道“小小的女娃,唉”。
“要咧”“要咧,大仙你说啥法子只要能救俺娃俺都行要俺的命都行咧”
“冲喜”
“冲喜”柳儿嘴里不停地嚼着这两个字,以前上门提亲的人是很多但自从娃她爹走后留下妇孺幼子后基本就没有人再打听英子的亲事了再说是冲喜哪有人会愿意娶英子啊,咦,不是还有老谢家吗?他们家不是一直想娶英子嘛可英子现在这个情况唉,都是家里耽误娃了不然早嫁过去说不定现在都有娃了…在柳儿心里转着十八道弯时大仙的声音有轻飘飘地传来了“星光璀璨、月明星稀本道掐指一算这女娃命犯天煞孤星从降临在人世界那刻就注定无伴终老、孤独一生,但奇怪的是最近在东西方有一颗宠宠欲动的天狼星冉冉升起向着天煞星靠近。由此看来要破解她这命中一劫只有红鸾星动方可。”“大仙,你说的啥俺听不懂你就直说咋办才能救俺娃吧”柳儿看着大仙摇头晃脑得念叨着说道。大仙问了英子的生辰八字后用手指恰恰算算又仰着头望着黑夜的星空沉吟道“根据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和属相婚配,破此劫需一名庚午年六月初二生的羊与之阴阳调和,俗话说生辰六月初二、灵胎落地保安宁才可克制这女娃不被天煞之气入侵”。
“庚午年六月初二?英娃是民国二十年也就是辛末年生的那庚午年就是民国十九年咧,哎哟哟在哪去找啊?”柳儿听了大仙的话双腿抖动身上的雪渣子掉在地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分外耀眼。
“大仙,您老这给算算方圆几里中谁家的娃是庚午年六月生咧”柳儿对着大仙笑嘻嘻的说到。
“此乃天机,不可说不可说”大仙一手拿着拂尘一只手捋着他白发苍苍的胡须摇着头说。
“碰、碰、碰,大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俺们这孤儿寡母的您就指点指点迷津”嘎子听到后娘和大仙的对话,扑通跪下来对着大仙含泪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求您了,求您了…”
“你这小娃娃,不是我不说是不能说咧,哎这样吧额只能告诉你,咋们着镇上就有一个后生是庚午年生的,其他的就看这女娃的命咧”大仙一把拉起嘎子看着他头上红红的伤疤无奈的边走边说。
“大仙大仙,你咋走了咧”柳儿和嘎子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道。
月光洒满星空,皑皑白雪覆盖着泥泞不平的小路,近年来华夏大地上的人们饱受着战乱的纷争、颠沛流离的重逢和离别,人们居无定所赶走了外敌的侵入又赶上内战的爆发。这个偏僻的小镇似乎已经被世事所遗忘,这里的人仍然简单着过着几千年延续的生活不知外面已是发生了沧海桑田之变,所有的讯息都来自于外乡赶脚的客居。夜已深路上还能听到东家的烧火声、李家的狗叫声、王家婆姨喊崽子回家的声音…声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动听的交响曲响彻在寒冷的北方。大仙看着深夜里黑兮兮的寺庙叹息道:世事无常、那个女娃是个有福的,自己这样做也是成就一桩姻缘,罪过罪过,无量天尊…
“娘,大仙说镇上有人是庚午年六月生的你知道是谁家的后生不”嘎子激动着问着柳儿。
“娘这么多年也不出门和街坊都不熟,并不知道咧”
“那咋办,姐她…”说着说着嘎子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流。
“要不,咋找你大伯母问问,你大伯母前先年忙着给你堂哥娶媳妇各家的情况都很熟悉”柳儿突然想到大嫂那人嘴碎,就是一包打听谁家的婆姨哪次怀上都清楚,虽然不喜欢大嫂的做法但是为了娃明天求她低声下气一回又何妨。
嘎子皱皱眉说“大伯母那人知道也不会告诉咋地,她就盼着俺姐死呢咧”
“那咋弄,不能眼睁睁看英娃…”柳儿看着站在对面的儿子,强忍着泪水。
“娘,上次来给姐说媒的黄婶子不是媒婆吗?是不是各家娃她都能对上生辰咧”
“奏是,奏是,娘咋把你黄婶给忘咧撒,这比你大伯母知道的还清楚咧哪家的牛是公是母都知道咧”娘俩为找到一点希望而兴奋不已,如同漂浮在大海中的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横木,迷失的船只找到了回家的道路,每个人都盼望着黎明快一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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