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行至安平镇地方。眼见得时已近午,白福便说:“爷,您看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打尖?”白玉堂微微点头。但见路西有一座酒楼,生意颇好,匾额之上写着“潘家楼”三个大字。主仆二人便下了马,早有伙计迎上来,接过了缰绳,自去喂马。白福便问些“可还有位置”之类的话。白玉堂也不甚在意,听那酒楼伙计连声说有,逐拾级而上,来至二楼。
二楼之上虽未坐满,却也有了不少人在饮酒。西面是个形貌俗陋不看的老者,似是乡宦模样,北首却坐了个蓝衫青年,英气勃勃,腰悬长剑,做江湖人打扮。白玉堂只扫了一眼,前日在七星镇晏飞再次犯案,惜哉他晚到了一步,未能赶上那厮,这两日便又不见了踪迹,因此心中有事,难免有些急躁。正待拣个座头坐下,却听有人道:“白兄久违了。”循声望去,只见南面一桌上站起一条雄壮的大汉来,深施一礼,招呼道。
白玉堂只觉此人有些面熟,还礼不迭,幸好那人倒也知趣,抢先自我介绍道:“小弟项福,当年深受尊府上的大恩,这也有三年光景了。”白玉堂顿悟,忙道:“项兄阔别多年,今日幸会。”本想自己坐下,却被拉着不放,只得彼此谦虚,由他拉到席上,推辞不过,也就坐了上座。不多时白福上来,见此情形,也就到一旁自己坐下了。
白玉堂原想着无非是偶遇多年前故旧,略饮几杯,叙叙交情,客套一番也便罢了,然而江湖人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要,他虽不在意旁人,却也察觉出跟项福一道入座,北首那青年目光中似带了几分惋惜不乐之意,心中略感奇怪。就听项福道:“自别以来这许多年,久欲到尊府拜望,偏偏的小弟穷忙。令兄可好?”就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些套近乎的话,回答道:“承蒙挂念,家兄甚好。”项福便又说了些少礼拜望没要紧的言语。
却原来项福当初只是个街头耍拳棒、卖膏药的,因在街前卖艺,与人角持,误伤了人命。多亏了大爷白锦堂,见他像个汉子,离乡在外,遭此官司,甚是可怜,因此将他极力救出,又助了盘川,叫他上京求取功名。只是项福为人名利心甚重,又不辨是非,原想着进京寻个进身之阶,可巧路途之间遇见安乐侯上陈州放赈。他便不愿挨那进阶的辛苦,遂打听明白,先宛转结交下庞府的大管家庞福,然后方荐与庞昱。庞昱正要寻觅一个勇士,助己为虐,把他收留在府内。他反而以为荣耀已极。似此行为,下贱不堪,只是白家兄弟全然不知情。
正说话间,楼梯声响,又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那老者形容枯瘦,面上犹有泪痕,见了西首坐着的乡宦,上前几步,跪下哀求道:“恳请员外爷再宽恕几日,小老儿做牛做马也是感谢大恩的。”那乡宦高仰着头,只是摇头不允。
白玉堂素来眼里不揉砂,哪看得下去这个,过去问着那老者道:“你为何向他如此?有何事体?何不对我说来?”那老者望了白玉堂几眼,见他器宇轩昂,实非常人,便转过身揪住衣摆哀求道:“公子爷有所不知,因小老儿欠了员外的私债,员外要将小女抵偿,故此哀求员外,只是不允。求公子爷与小老儿排解排解。”
行走江湖多年,这种事原也见过不少,白玉堂已经猜到了几分,瞅了那乡宦一眼,问道:“他欠你多少银两?”眸中已带了冷冽之色。那老者回过头来,见白玉堂满面怒色,有心想赖,到底胆寒,只得执手答道:“原欠我纹银五两,三年未给利息,就是三十两,共欠银三十五两。”那贫寒老者待要分辩,又哪里说得出来!
白玉堂早已拉起了那跪着的老者,冷笑道:“原来欠银五两!”冷冷看着那乡宦,“当初他借时,至今三年,利息就是三十两。这利息未免太轻些!”一回身,白福早跟了过来,便命白福平三十五两银子过来,又向乡宦问道:“当初有借约没有?”那乡宦闻听立刻还银子,喜得腾地站起身子,一叠声道:“有借约,有借约。”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纸来,却原来他不知在外放了多少类似的私债,借约全都带在身上,挑拣了一会儿,从中拣出那老者的,方才递与白玉堂。白玉堂过了目,恰好白福也在这时平出了银子,他懒得与这种人缠杂不清,直接让白福递上了银子,又把借约亲手交还给老者:“今日当着大众,银约两交,却不该你的了。”那乡宦得了银子,又慎于他的威势,知趣地接过银子,赔笑着说:“不该了!不该了!”拱了拱手,急匆匆乐呵呵下楼去了。白玉堂才又嘱咐那老者道:“以后似此等利息银两,再也不可借他的了。”老者千恩万谢,一边说:“再不敢借了。”一边又要磕头,被白福直接拦住。白玉堂一哂,仍然归座。
这边,项福说些“白兄侠义心肠,只是这等事多了,管不过来的”一类的闲话,白玉堂知此乃市井俗人,也不甚理他,却见方才的老者被坐在北首的青年让入了座中,聊些方才那乡宦姓甚名谁、为人如何、家住何方之类。心知那青年晚间必到苗家集走上一趟,不由略动了兴致,正在此时,项福长篇大套说完一番才住了口,自知方才没听他啰嗦,为礼节起见,随口便问了些他近况如何。
项福却来了兴致,咧嘴胡吹大气:“当初多蒙令兄抬爱,救出小弟,又赠银两,叫我上京求取功名。不想路遇安乐侯,蒙他另眼看待,收留在府。今特奉命前往天昌镇,专等要办宗要紧事件。”白玉堂闻言觉得不对,追问道:“哪个安乐侯?”项福仍无察觉:“焉有两个呢,就是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说着,面带红光,兴奋不已。白玉堂一听此言,坐实无误,登时怒气冲冲,面红耳赤,巍然冷笑道:“你敢则投在他门下了?好!”一边立起身来回头就走,一边喊白福会账,径自下楼去了。
白福急着唤了酒保来,也不再理项福如何无措失当,会了银子,追着自家爷下了楼。便看到这楼里的伙计已将两匹马牵了出来,正在回爷的话。看自己出来了,爷也不说话,翻身上马,便紧紧骑马跟上。
主仆二人一直到走出安平镇,白玉堂才勒住了马,问白福道:“陷空岛的暗记信号都还记得吗?”白福点头道:“记得。”“那好。”玉堂吩咐,“你先走,沿途切记多方打听,若有晏飞的行踪,留下信息记号于我,我自然过去和你会合。”白福虽然素来知道自家这主子胆大惯了,却仍忍不住问道:“五爷,那你……”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项福既然投在庞昱门下,又亲口承认要办什么要紧事件,他是大爷救下来的,万一有甚不当之处,传扬出去平白坏我白家名声。何况方才在潘家楼那事你都看在了眼里,还罗嗦什么?”他心里其实更有计较,晏飞要来陈州,未必不是意图投奔庞昱,再不然,庞昱手下三教九流豪强众多,也定会与晏飞有些瓜葛。不若盯紧了项福,一来看他要做些什么助纣为虐的勾当,二来未尝不会有所发现,强过事事迟人一步,一味落于被动。
白福领命,自行离去。
白玉堂独自调转马头,按那老者和伙计所说,找到苗家集地界,听人指点辨认出那乡宦苗秀家的屋舍后,随意投了一家客栈,要了些饭食点心随意用过,便专注休养精神。再一睁眼,已是明月初上。改了行装,换上身夜行衣靠,悄然出了店房,蹿房越脊,直奔苗府。仗着一身冠绝江湖的好轻功,在屋顶上四下一张,只见前院有处光亮,便直接过去,发现原是待客厅三间,里面有人说话,于是倒挂在屋檐之上向内张望细听。
里面苗秀正向在太守衙门内当经承的儿子苗恒义说起白日里遇见一个俊哥替还银子的话,说到得意处哈哈大笑。苗恒义跟着笑道:“爹爹除了本银,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利息;如今孩儿一文不费,白得了三百两银子。”得意非凡说起其中缘故来。原来项福被庞昱安排前去行刺包拯,庞昱却也精明,没把宝项福一个人身上,又和陈州太守蒋完商议,预备万一不成功,好教庞昱改扮行装,将一应金银细软并女眷由水路送往京城。因此需要花费,蒋完为讨庞昱的好,全都揽在身上,被苗恒义算计着庞昱必是惊弓之鸟,不如到时候让船夫就往太师府上去索要费用,谅他也不敢不给,如此一来蒋完那三百两银子便算是白得了。
白玉堂在外听得分明,与白日从项福那里得悉的相合,心中暗暗记下。忽见有人影晃动,依稀便是酒楼上所见的那青年,暗笑一声所料果然不差。又见远远的灯光一闪,索性直接迎了上去,只见原是一个丫鬟提灯前行,带着一个珠翠环绕的老妇人登厕,料定必是苗秀之妻。白玉堂正想着不涉及旁人,刚好丫鬟将灯放下,回身取纸,遂趁空抽刀向着那老妇一晃,说道:“要嚷,我就是一刀!”那老妇人养尊处优惯了,何曾见过这等,登时吓得骨酥筋软,哪里还嚷得出来!玉堂好大的力气,先将那妇人直接提出了茅厕,撕下一块裙子塞住其口,又将妇人削去双耳,干脆直接随手掷在厕旁的粮食囤内。
丫鬟不见了主母,惶惑不已,奔至前厅报信,苗秀父子便从西边奔来寻人。白玉堂黑暗之中看得分明,从东边转至前厅,却见桌上只剩了三封银子,另外还有一小包。他也不甚在意,心知是酒楼上那人拿了一半,并不计较,揣起剩下的银子,轻轻松松离了苗家,回转店房。
待到第二日一大早,用过早饭结了店钱,白玉堂收到白福传讯,得知晏飞曾在天昌镇前一站现身,若是要投庞昱,天昌镇实为必行之路。想到项福也是奔着那条道去的,遂亦赶奔天昌镇。到得一地,照旧是投店住宿,将养精神,一更天之后方出店门,前往钦差公馆。
公馆早被马快、步快两个班头带人团团护卫住,又有包拯手下的人前后巡视,处处严密,又有灯烛照如白昼,更有往来巡更之人不断。白玉堂料想昨日苗秀父子的议论也被那蓝衫青年偷听了去,必是此人提前来报过信了,若只论项福的武艺,原不足为惧,公馆内的人手足够。怕只怕晏飞要讨好庞昱,也跟着来凑这个刺杀的热闹,到时反为不美。只得耐心等候。
又过了一些时候,三更更鼓敲响,公馆内一个黑胖的校尉恰好走至一株大榆树下,抬头乱看,树上有人影晃动,叫嚷道:“有人了!”这一声招来旁人,一起举灯,就看树上那人动手动脚,攀住树梢跃至耳房上面。那个黑胖校尉不住口地叫嚷:“好贼,哪里走?”待要追赶,被项福迎面一垛瓦扔过来,自己先摔了个跟头。
项福趁势要上大房屋脊,白玉堂看得分明,一记石子飞去,正中腿弯。再看项福“啊呀”一声,腿下一软,跌下房檐。这厮倒也凶悍,竟然飞快爬起身来,又要越墙逃遁,忽又是“嗳哟”一声,趴在了地上,方被那黑胖校尉按住。
他们底下拿住刺客,如何乱哄哄一气吵嚷不说。白玉堂一直注意着周边动静,早看到了对面墙上站有一人,正是潘家楼所见的青年,方才项福第二次跌倒所中的袖箭便是出自他手。正在这时,只见西北方向上又有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男子身形,轻功不弱,见到这边擒住项福,抽身便走,这一转身,其鬓边插着的一朵白菊花被月光一映,照得极为分明。白玉堂心中暗道:“奸贼,好教你终于撞入我手!”抽刀迎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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