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桂花的幽香弥散整个校园,我知道,月亮再一次变圆的时候,便是中秋节了。
也许,在每个人的心里,中秋是万千张仰着的脸,脸上总挂着遥远或者切近的思念,中秋的天空总悬着一轮圆月,皎皎月华照在故乡的墙脚、土街、古老的磨盘、低矮的柴禾垛……
当仰头望月把酒临风的时候,中秋,即使是晴空万里,游子的心都会格外潮湿。
我知道,弄湿心灵的不止是故乡的月,不止是故乡的雾,不止是故乡的风,甚至不止故乡的虫鸣……
最易钓起乡情的,莫过中秋。!
琐碎的日子里,我们几乎麻木了情感,几乎弄丢了灵魂,活成一具奔跑的躯壳。
挣扎成了我们生活的日常,甚至,我们忙碌得没有闲心思考自己为什么生活。
于是,当那轮皎皎圆月高悬在叫做中秋的日子,我们粗糙的情感突然复苏,沉睡的灵魂突然醒来,我们突然发现生命里除了尖利和生硬,除了粗糙和麻木之外,还有一种柔软的东西,柔软得让人温暖,温暖得让人心酸,我们终日干燥的眼眶里泛起泪花……
感谢中秋,只要眼睛里还有泪水,我相信,灵魂就不会枯萎在日子的沙漠里。
中秋的月,照亮游子回家的路。
流浪的,不只终日忙碌的皮囊,还有被我们放逐的灵魂……
01
没有哪个人能选择故乡。
当你的生命用第一声啼哭宣告它的来临时,就已经注定与那片土地有了一辈子割舍不开的联系。
也许是都市也许是乡村,繁华或者闭塞,丑陋或者美丽,接纳你第一声啼哭的,只是一片小小的土地——那片土地肯定会有它的名字,那是一个小村的名字,那是一条街道的名字……
在那片土地上,你咿咿呀呀地爬过一些日子,长长的口水吊在胸前,你双手摸着土地,几乎把土捏成了泥;你歪歪斜斜地走过一些日子,摔倒了又哭着站起来,哭声钻进了墙根草丛和瓦缝里;你疯疯颠颠地跑过一些日子,歌声与笑声洒了一地……
然后你大了,你背起了行囊,小村把自己弯成一张拉满的弓,而你就是那枝带着风声飞向远方的箭矢,只是,射出的箭从来不会回头,而你的脚步不论踏出多远,总有一天又重新回荡在故乡的街道上,你会像可笑的孩子,在月光下循着老墙根细细寻觅,是寻找当年藏在墙缝里的那张纸条吗?是寻找你和小伙伴发完誓埋在大树底下的诺言吗?
02
我突然想起我的故乡了。
想起那黄泥垒成的老院子,想起那低矮的现在已经找不到踪迹的东屋,听娘说我就出生在那里。
想起门前那条窄窄的小路,小路弯弯像一根带子,把一个个低矮的大门串起,我和春玲、青草、狗娃、石磨曾经在一个个月光下光着屁股逗着头玩这样那样的游戏。
春玲家有狗,青草家有鹅,而狗娃家有一只特别凶的大公鸡。
春玲家的狗光叫不咬人,青草家的鹅只要一见我就伸长了脖子把头贴在地面上“嘎嘎嘎”地叫着撵我,我的大腿曾经被它拧得青紫了好几天,狗娃家的大公鸡特别不是东西,别的小伙伴都说它听话,可每次见了我就张着翅膀脖子炸起直直的毛迎面扑来,为这,娘去狗娃家说了好几次,狗娃娘把大公鸡捉住,我娘领着我站在大公鸡面前,一边骂着一边扇它嘴巴子……
在每家的墙根里,都会堆放着柴禾垛,玉米秸,棉花棒,高梁杆子。我们在打仗或者捉迷藏的时候,就常常掀开柴禾垛把自己藏了进去,留一条窄窄的缝,看对方找不到自己,一趟趟跑来跑去抓耳挠腮干着急。
03
我小的时候没听说过中秋节,对这个吃月饼赏月亮的节日,我们更习惯叫“八月十五”。
在我们那里,“八月十五”可是一年中很郑重的节日——一年有两次大规模走亲串友的节日,八月十五就是一次。
过年走亲戚只能早晨和上午,而八月十五却没有限制,白天忙完了地里的活儿,晚上可以提着两包月饼一瓶子酒去串亲戚。
不只是亲戚,关系好的同学,邻居,或者因为一面之缘而彼此喜欢的陌生人,都可以走动。
我最喜欢家里来亲戚了,大人们盘坐在高椅子上,抽着烟,喝着酒,满屋子弥漫着烟香和酒香,我趴在床前的油灯下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听着大人们天南海北地吹,作业本上放着娘给我的一块月饼,月饼的油渍亮晃晃的,浸出的油把我的作业本印出一个大大的圆……
大桌子上菜很少,一盘子油炸花生米,一盘子丝瓜子炒鸡蛋,一盘子白菜粉条,一盘子豆腐或者豆腐皮——这几乎是我们村待客的标准菜,窗外月亮明晃晃的,窗内的油灯倒显得昏黄,瓶子里的白酒见了底,青菜也几乎刷光了盘子,但那亮晃晃的花生米一定会有几粒,我知道,那是大人们心有灵犀,特意留给这么晚依然不困的孩子。
04
八月十五的晚上,最快乐的莫过于“圆月”了——注意,在我们的话语里,“圆月”可是一个动作性词语,在院子里拉开小桌,桌上摆着一瓶酒,几个菜,几块月饼,有时候还会有几个苹果,几个人围在桌旁,喝酒吃菜吃月饼,看着月亮扯东道西,这是一个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节日。
看够了大人们圆月,想跟着哥哥们凑热闹又被他黑着脸子拒绝,于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也开始谋划起自己的圆月。
给大人要钱是不可能的,大人们不会给,我们也没人动这方面的心思。
我们有自己的主意。
上山逮蝎子,挖草药,打柏籽,晚上拿着电棒子(手电筒)在老屋的土墙上照土鳖子(学名土元),我们把草药摊在屋顶上晒干,把蝎子小心地装在罐头瓶子里,把土鳖子在鏊子(一种用来烙饼的炊具)上弄死晒干,然后结着伴儿去集上的采购站上卖钱。
我们一次次地集合在一起,商量着买什么菜,喝什么酒,买多少月饼,我们甚至利用中午人们怕热的空儿去山上偷绿豆(真丢人啊)自己泡豆芽……
终于等到了八月十五的晚上,我们的小桌子上摆满了菜,桌子旁边每人脚下有一瓶汽酒(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否知道这个概念),手里拿着月饼,一边嘻笑着,一边嚼着月饼,菜没吃多少,月饼一块也没剩,真没想到这汽酒竟然还让一个小伙伴醉得不成样子!
05
那时的月亮真大。
那时的爹娘很年轻。
那时的我们很小。
男孩子甚至还经常光着屁股,女孩子也刚缝上开裆裤,我们大家围在一起学着大人过日子的样子玩盖屋子娶媳妇生孩子的游戏。
青草经常当我的媳妇,我们用自己的小褂子包着一块石头,就当我们俩生的孩子;狗娃和春玲学着他们爹娘的样子吵架,把一个个泥巴捏成的碗啊碟啊的摔在地上,然后春玲像大人似的盘着腿哭个不停……
现在呢,月亮似乎很小。
爹娘突然变得很老。
而我们为了生活,各奔东西。
青草去了东北,我再也没见过她一回,听娘说她去年回来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在哪里——她问的时候,眼里挤满了泪,娘说的时候,嘴里叹着气,我听的时候,泪水挤在眼里;春玲远嫁内蒙,然后把她的弟弟和爹娘都带了过去,所谓老家只剩下一所空房子;最可怜狗娃,因为家里穷个子又矮,一直娶不上媳妇,最后好不容易用妹妹换亲娶上了媳妇,可好日子没几天,媳妇又因为生孩子难产去世,现在的狗娃孤身一人,也不愿再守着老家种庄稼,每年随着年轻人卷起铺盖北上南下打工度日。
06
爹娘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他们没有故乡。
儿子还在求学,还没有真正离开家,而我的老家,他又不曾呆过几天,基本没有什么记忆,所以说儿子目前也没有故乡。
妻子是当地人,从上学到工作都在家门口,当然也更谈不上什么故乡。
我和爹娘当然很亲,我和儿子当然很亲,我和妻子当然很亲,但是,在中秋到来的时候,我却无法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起我的故乡。
只能把一种情绪咽进肚里,埋在心里,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轻轻叹一口气。
我终于明白了,人活一辈子,即使最亲最近的人,也没有办法完全替代你。
有一些话,有一些事,只能交给自己。
或者交给风,交给月,交给浓浓的醇酒,交与淡淡的香烟。
静坐于庭院,徘徊于幽径,独立于窗前。
对着月亮,不需要任何言语。
07
月亮,照亮了我们还乡的路。
只是有时候,家乡很近,回家的路却实在太远太远。
有时我会想,每个人的躯壳,不论多难最终总是能找到起点,可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奔跑的路上,何时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何处,才是灵魂的故乡?
只有找到故乡,才有可能于万千的迷失之后,觅到回家的方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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