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我上完三节课后,没急着回家,丈夫带孩子回老家了,自己一个人,用不着买菜做饭。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感觉空荡荡的,容纳二十多位教师的办公空间,平时人影绰绰,说笑声不断,甚至每个墙缝里都塞满了声音,突然静下来,到空得有些吓人。我从堆积如山的书本底下抽出几张稿纸。写起教学计划和班主任计划。快中午十二点时,才骑上自行车回家。
虽已到了秋天,中午的太阳还干热得很,白愣愣的,闪着困倦的光。街上冷冷清清,不时,一辆两辆的汽车闷声不响的穿过。路边的马尾树垂着落满尘土的枝叶,树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拖着一条跛腿,正聚精会神地搜捡着垃圾桶里的午餐。两旁的商店广告夸张着刺眼的色彩,膨胀的字体招揽着欲望,一块一人多高的白色木牌矗立在人行道边,"糖酥烧饼”四个鲜红的大字流着香甜的涎水。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我支下车子,买了两个烧饼,放在车篮里。
我骑着自行车,慢悠悠拐进胡同口,突然定住了脚步,我家门口斜靠着一辆苯重的自行车。“有小偷”我一惊,但并不十分害怕,小偷已光顾我家三次了,每次都空手而去。我走近几步,仔细一看,这自行车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父亲的自行车吗?!这自行车已有十多年的历史,风力雨里陪伴着父亲赶集卖菜,我就是凭这辆自行车挣得钱,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我紧走几步,来到家门口,父亲正蹲在那儿,斜靠着门,手里夹着半截烟,脚下堆着烟灰,埋着七八个烟头。“爹,你怎么来了?!”父亲听到喊声,抬起头,似乎刚睡醒的样子,一看是我,猛地想站起来,由于起的急,身子晃了晃,右手下意识扶住墙,左手摁住腰,一边费力站直身子,一边说:“你咋一直不家来呢,你再不家来我就走了,早上八点钟,我就从家来了,我在道口接你四趟了。”“爹,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不知你今天要来,不然我会早点回家的。”“你这孩子,上星期天,你家走说让我来的,你咋忘了呢?”我一怔,极力回忆上星期回家的事,仿佛回忆遥远的传说。在我提着父亲给我装好的一袋红枣走出村口时,回头看到父亲站在村口,孤零零的,我随口说了一句:“爹,你回去吧,要是在家没事,星期天去我那儿吧。” “哎呀,我忘了!”我恍然明白过来,赶紧解释。“爹,都怪我,学校刚开学,事情特别多:收学费,分班,军训…忙的我焦头烂额,这几天又赶上肚子疼,累的我回家做饭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急忙掏出钥匙,打开门。
父亲把自行车推到院里,靠在墙边,他走进屋里,脱下外衣,扔到沙发扶手上,重重的往沙发上一坐,一言不发,他的嘴上起了白碱,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衬衣被汗水涔湿了背部。我随手提起暖水瓶,很轻,勉强空出一杯水,端到父亲面前。父亲抓起杯子,喝了两大口。“爹,你饿了吧,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买饭去。说着我赶紧插上电源,打开电视,推上自行车,出了大门。
街上更冷清了,两旁的商店都掩着玻璃门,只有几家买吃的店主,站在门外,东张西望,面前摆着玻璃橱柜,柜内一盆盆的炒菜,有的一动未动,有的去了一半,有的只剩下汤水。我买了四样。又到卖馒头的小摊前买了几个馒头。
回来后, 我把菜放到盘子里,摆到父亲面前。父亲没拿起筷子。我猛然想起什么,跑到卧室,撕开一箱酒的封条,拿出一瓶白酒。父亲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自从母亲得了中风,瘫坐在床,不能说话。父亲就再也没喝酒,他一个人在家伺候母亲,烧火做饭,趁母亲睡着时,忙骑上自行车到集市上买些菜,买点母亲喜欢吃的东西。去年冬天,特别寒冷,母亲默默地离开了他,他又开始喝起酒来。我给父亲到了一满杯,“爹,你喝点酒吧。”父亲端起来,一口干了。“爹,你先吃点菜。”我吃惊地望着父亲,父亲的脸色舒缓了些,他拿起筷子,加了几块豆腐,慢慢嚼起来,由于带着满口的假牙,牙床不时地突出半截。“英子,我早上八点钟就从家来了,我到街上接你四趟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父亲说着有些悲伤,眼睛有些湿润,他举起苍老的双手,抹了一把脸,似乎是擦满脸的汗水,但还是掩饰不住情绪,开始抽噎几声,深深喘了几口气,强忍着。我惶恐不安,愧疚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为什么说过的话忘了呢?父亲却把我随意的客套话当了真,他会认为自己的女儿对自己的父亲只随便说些客套话吗?也许在别人,不会当真,更不会放在心上。“爹,都怪我,我初次当班主任,又上三个班的语文课——”我又开始感觉到,我这不又在找借口吗?“忙”成了我对父母推卸责任的唯一托词,母亲病时,我不能经常回家,也因为是忙,母亲去世了,永远不能给我寻找借口的机会了。父亲在我家门口等了四五个钟头,不能喝一口水,在干热的中午。我却还是给自己寻找推托心责的理由,看到父亲伤心的表情,苍白的面容,纵横的皱纹,我还能把这个“忙”字说得出口吗?!我的眼泪也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这是我看到父亲第二次落泪,那次是母亲去世一周后,我回到家,走进里屋,下意识望了望床,空荡荡的,没了母亲躺在床上的身影,心被掏空了一般,禁不住哭出声来。父亲也满面泪痕。这次又是我惹出父亲的眼泪,我惭愧地又给父亲倒上酒。“爹,你慢慢喝,下午我没课,我陪你到街上转转,买点东西。”“不了,我什么都不缺,刚才你没来时,我已到街上转了。”父亲的情绪有些缓解,他又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我赶紧拿起瓶子,想再给父亲倒酒,令我吃惊的是,一瓶白酒已快没了。再看父亲的脸,已红涨到脖子根。我不敢再给父亲倒酒,它毕竟上了年纪,已七十四岁。
父亲喝过酒,也没吃馒头,他斜侧着躺在床上,睡着了。苍白的头发稀稀落落,已遮不住被酒醉红的头皮,脸上沟壑很深,下颌松松地垂压在肩头,背也驼得厉害,像一架古老陈旧的耕犁。父亲老了,真的老了! 他再也不能伺能他的菜园,他再也不能赶集卖菜,他再也不能从集上给我带回好吃的零食。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次赶集回到家,我总要跑到父亲的自行车前,翻看菜筐底,从里面掏出好吃的东西,几个苹果,一斤黄杏,或两个用纸裹着的包子……
我下意识地走到院子里,打开父亲挂在车把上的旧提包,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久久地愣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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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林绘画 追赶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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