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林冷七岁。
天色昏暗,屋外飘来饭香,她放下手上的玩具去厨房找母亲,但母亲不在。听见房里传来压抑沉闷的啜泣声,林冷走了进去,看见母亲伏在桌上。
“妈妈,我饿了。”林冷拽了拽母亲的衣服。
母亲慢慢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恶狠狠地吼道:“你爸爸不要我们了!你就是个麻烦鬼,如果没有你,我会过得很好!”
“对不起……”林冷睁开了眼,眼里噙满了泪水。唉,现在还会做这个梦。
起床梳洗完毕后,拿上桌上的早餐钱,她就去上学了。
上学路上,林冷吃着刚买来的热包子,瞧见三三两两结伴上学的人,心里很羡慕。她没有朋友,因为害怕给别人添麻烦,从不敢跟人打交道。在班上,她就是个透明人,几乎没有存在感。
一天下课,林冷站在走廊盯着楼下的风景发呆。几个女生打闹嬉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下子拽回她不知飘向何处的思绪。她转过头,是同班同学。她们并排走过来,边上的女生快要碰上她了,林冷只好使劲靠在走廊的墙上好让她们经过。可是那个女生还是撞上了,她扫了林冷一眼:“不好意思,没看见你。”说完就跟着大伙一起走了。
“呵,你说没看到”、“没办法,她存在感有点低”、“别这样说人家啦”……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跑进林冷的耳朵,她默默地低下头,将脸埋在长发的阴影下。
午饭时间的饭堂人满为患,每个取菜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林冷提着饭盒,也排了很长时间了。快靠近窗口时,四个同班同学走了过来,为首的女生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林冷,你已经排到这儿了!同学一场,让我们也排在这里好不好?”
林冷看了自己身后长长的队伍,有点犹豫,插队可是会影响后面的人,但这是同班同学啊,难得拜托我事情,这……
这时,另一个女生说道:“待会儿你打完菜可能没位置坐了,但我们已经占好位置了,到时候一起坐吧。”
虽然害怕跟人打交道,但其实林冷也是很渴望交朋友的,如果能跟他们吃饭,那说不定自己能交上朋友呢。于是她点点头,将前面的位置尽量空出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林冷身后的人喊了一句。
同班男生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后面的人“啧”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了。而林冷像只鸵鸟那样,快把脑袋埋进饭盒里了。
打完菜,林冷捧着饭盒,开心地走向同班同学那边。但他们聊得火热的,没人发现她站在边上,林冷只好坐到其中一个空位上。
刚一坐下,旁边的男生拉住了她:“这里已经有人占了。”
林冷有些不解,将询问的眼光投向给刚才答应和她一起吃饭的女生。
那个女生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我刚想起之前答应了另一个朋友给他占位。瞧我这记性,跟你说的时候都忘了,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位置吧。”
林冷又气又窘,只好装作不在意:“没事,我到别处吃。”
饭堂已经没有位置了,林冷本想拿回教室吃的,但学校规定不能将食物带进课室,被发现就得扣分。林冷可不想惹麻烦,思来想去,还是教学楼的天台比较好。
打开天台那道生锈的铁门,像走进一片宁静的世界。阳光暖洋洋的,笼罩在身上,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边吃饭,边看着一大片缓慢飘过的云,心情都舒畅多了。她想,以后来这里吃饭也不错。
饭后在天台上散步时,一间小仓库吸引了林冷的注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推开了仓库那道掉漆的铁门。
里面没什么特别的,只放了几张蒙尘的课桌椅,上面堆放了好几个纸皮箱,一些扫把、垃圾桶摆得七歪八倒的。林冷瞧见桌上放了两本书,本想看几眼。突然,一阵风把门“砰”地关上,这可把林冷吓坏了。
她跑到门边,那门把坏了,怎么也扭不开,只好拍门求救:“外面有人吗?帮我开开门!”
其实林冷也知道,这时间没谁会上来天台。她只好坐在地上,默默安慰自己,冷静下来,总有办法的。
“喂。”林冷听到耳边传来细微的声音,身体似乎触到丝丝凉意。她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冷汗直冒。
“有,有人吗?”林冷瞪大眼睛,可眼前尽是昏暗。
“我在你后面。”
林冷慢慢转过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她看到一个透明的身影,吓得捂住双眼,挣扎着往后退。
“别喊了!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林冷即使听到这些,还是忍不住尖叫,身上的鸡皮疙瘩久久没有消去。
为什么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一个又一个往外冒。
林冷喊得喉咙都哑了,捂住双眼的手指微微地开了几条缝,此时她才打量起眼前这个不知名生物。
他身体呈透明状,是普通高中生的模样——穿着跟自己相同的校服,高高瘦瘦,端正的五官,板寸头,整个人很精神。
他盘腿坐下,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喊累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林冷见他并无恶意,伸手摸了摸他,手穿过他的身体,划过时有种凉凉的触感。
她仍然有些害怕:“你是鬼吗?”
这个男生摇摇头:“我是透明人,这么久以来你是第一个能看到我的人”。
“那你可以帮我出去吗?”
“这有点儿困难。”
“好吧,我自己想办法。”
林冷仔细观察周围,发现仓库有一扇窗,不过有点儿高,还被发黄的报纸糊了好几层,难怪仓库那么昏暗。她把书桌搬到底下,踩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掀开一个角落,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啊——我怕光!把报纸放下来!”
林冷回过头,发现那个所谓的“透明人”缩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
“那你不就是鬼了?”
“别鬼鬼鬼地叫我!虽然我是,但我更喜欢透明人这个词!”还真有脾气,林冷瞧见他又怂又倔的样子,被气笑了。
“那透明人,你是可以帮我出去吧?”林冷把报纸重新粘好,又问了一遍。
透明人这会儿走到她身边,透过层层的报纸望了出去:“现在的太阳那么猛烈,我一走出去,不到一秒肯定会被蒸发掉,还是等夜晚吧。不过,要是上课的时候发现你不见了,老师同学肯定会到处找,幸运的话还会找到这里。”
林冷走到椅子前,擦掉上面的灰尘,斩钉截铁说道:“不会的。”
她的成绩不好也不坏,上课从不举手答问题,课后也从不找老师问问题。有次上课,历史老师看了一眼座位表,喊了她的名字让她答题。林冷吓懵了,屏幕上的字像漩涡般转啊转,整张脸发烫发热的,耳边只有自己飞快的心跳声。最后,历史老师推了推眼镜:“答不出来?坐下吧。”林冷如获大赦般坐了下来,把脸埋在披散的长发里。
随后,她听到老师问前排的同学:“那是你们班新来的同学吗?怎么好像没见过,还是她经常逃课?”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其实这个老师已经教了他们班差不多一年了。
林冷从来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她觉得跟人交朋友会浪费别人的时间,不会的题目问别人会麻烦到人……有时,她会想自己呼吸会不会也会妨碍到别人。她把自己活得跟个透明人似的,安安静静,没有存在感,这样也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我们聊聊天吧。等到了晚上,我出去帮你开门。你叫什么名字?”透明人坐在林冷旁边。
“林冷。你呢?”
“齐川。”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死的?”林冷打量齐川,想看看身上有什么可怖的伤口,她看的恐怖片,鬼一般会呈现死时的惨状。
齐川似乎想到林冷在想些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那时,我上来这里拿纸箱被门槛绊倒,晕过去醒来后就在医院了。医生检查到我的脑袋里有个肿瘤,可是已经末期了……”齐川说到这个话题,神色有些落寞。
“对不起,因为我的好奇又令你想起伤心事了。”
“没事,我都死了那么久,看开了。不过你是第一个能看到我的人,我挺高兴的。”
“那可能我也是透明人,所以我能看见你吧。”
“什么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呆在齐川身边,林冷很自然地将埋在心里很久、不愿告诉别人的事都说了出来。
不知不觉放学铃响了,天开始变得昏暗,校园里的灯亮了起来。
“晚上了,我去帮你开门。”齐川从墙壁穿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开了。
齐川陪着林冷走下楼梯,穿过灯火通明的高三教学楼,走到高一教学楼。路上,他感慨道:“每晚我都在学校闲逛,虽然蛮怀念校园生活的,但还是有点儿腻啊。”
“其实你可以到别处去走走嘛,像最近市区新建的植物园,听说有超多奇奇怪怪的植物,你进去还不用门票呢。”林冷回他。
“不了,我除了学校和自己家,哪儿也去不了。”
“你不回家吗?”
“诶诶!到门口了,你快回家吧,明天见。”齐川像是在逃避什么,拼命地把林冷往外推。
林冷被推出校门,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齐川早就跑了,“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打开家门,母亲在厨房里忙碌。
“怎么这么晚回来?”母亲的声音从炒菜声中传了出来。
“我写完作业才回来的,参考书有些重。”母亲没再问什么了。
母女俩默默吃着晚餐,整间屋子只有电视传出来的声音。
之后一下课,林冷就会跑上天台找齐川,齐川成了她唯一的朋友。慢慢相处下来,林冷发现齐川简直是自己的相反面。齐川在班上很活跃,有一群朋友围在他身边,大家永远不会忽略他的存在。他成绩不错,虽偶调皮,老师训斥完又被他逗笑。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
有时齐川摸着并没有的长胡子,佯装苍老的声音,像老爷爷对林冷说话:“小冷啊,你不能总是闷闷不乐,做人最重要是开心。”林冷时常被他逗笑。
不知不觉间,齐川开朗的性格似乎感染了林冷。林冷不像以前总低着头走路,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林冷听着齐川说起以前的事情,很是羡慕,脱口而出道:“其实我跟你换一下更好。你不应该那么早死,你有喜欢你的朋友,疼你的家人,而我觉得自己活着就是对不起别人,占着不该占的地方……”
“闭嘴!”齐川突然很生气地喊道,“尽说些自怨自艾的话,既然天要你活着你就应该好好活着。你没占地方,没给别人添麻烦。每个人都有一处活着的地方,谁也没占谁的。”
林冷被吓到了,她没见过齐川那么生气。两个人沉默了很久,都默默坐着不动。
其实齐川说得很对,林冷率先开口:“齐川对不起,别生气了。”
“哼。”齐川背对着她,林冷知道齐川气消了。
“既然你晚上可以自由活动,怎么不回家?还是你家离学校很远?”林冷问道。
齐川沉默不语,林冷静静地等着,她感觉齐川心里有个结。
不知过了多久,齐川缓缓地说:“其实……我很害怕回家。我觉得这仓库就是我的壳,我就像只缩头乌龟,不敢去面对我的家人。”
“我弟弟还没出生之前,我父母还有爷爷奶奶很疼我。后来弟弟出生了,起初我很高兴的,我当哥哥了。大家都让我给弟弟做榜样,我也很努力做了,可是他们的关注点都在弟弟身上,总是围着弟弟转,我感觉自己多努力也得不到他们的注意。表面上我很疼我弟弟,其实我很妒忌他。我重病的那些天,我竟然觉得很开心,家人都围着我转了,产生罪恶感的同时也有些开心。我不敢回去,害怕我最爱的家人已经忘记我了,让我回想起临死前不合时宜的高兴……”
“或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觉得你还是回家看看吧,逃避是没办法解决事情的!”林冷说道。
齐川把头转向一边,满脸不愿意和害怕。
林冷有点恨铁不成:“胆小鬼!比我还胆小!你教会了我勇敢踏出第一步,而你自己却做不到。你想永远呆在这个破仓库就这样吧!”说完就摔门离去。
齐川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
连续三天,齐川都没见着林冷。他有些坐不住了,在仓库里踱来踱去。其实他想了很久,有些事终究还是需要自己去面对的。
太阳刚下山,齐川迫不及待地跑去林冷的课室,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她。结果发现林冷托着腮帮子,定定地看向窗外。
“小冷。”
听见声音,林冷转过头,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我等了你好几天了。”
两人行走在夜色里,路灯照在他俩身上,只有林冷漆黑的影子,而齐川像是吸尽那些橘黄的灯光,浑身发出柔和的淡光。
齐川领着林冷,左拐右拐穿过马路。这时,小路左边的小桥走来一对夫妇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齐川停了下来。
“你的家人?”林冷问。
齐川点点头。
“妈,不要总是那么大惊小怪,一点小病就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没病都给弄得有病!”走在中间的男生说道。
那位父亲斥责他:“你怎么这么跟妈妈说话!我们是关心你。”
“我只是想你好好的,如果当初我早些注意,带你哥哥去医院,你哥哥怎么也不会死。”那位母亲抹了抹眼泪。
“妈,别哭了,对不起。”
“你哥哥是个好孩子,我们说过要他给你做榜样,他很努力地做到了,很让人省心,正因为这样我才很少……”他们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们要跟上吗?”
齐川蹲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不停地拿手背去抹,喃喃道:“对不起,爸爸妈妈弟弟,对不起……”说着说着就不顾一切嚎啕大哭起来。
林冷也一同蹲在路边:“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舒服了。”
蹲得腿都麻了,林冷说道:“你回家看看吧。”
齐川哭完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回去跟你妈好好相处,或许她当初说的话是无意的,她是爱你的。”
回到家,看见油烟中的母亲,林冷的眼眶有些发红。自己干嘛那么纠结那些话,不管妈妈有意还是无意,一直以来她都做好了母亲该做的事,她只有我,而我只有她。
“妈,我回来了,我来帮你。”母亲有些惊讶地回过头。
这天饭桌上,两人没再那么沉默了,除了电视的声音也有她们的说话声了。
虽然林冷认为齐川会待在自己家里,不会再回到这个小仓库,但她还是习惯捧着饭盒到天台上吃。推开仓库的门,里面空荡荡的,看不见那个透明的身影。她有些失落地坐了下来,低声说道:“唉,现在都没人陪我聊天了。”
“这么想我呀?那我就回来跟你聊天。”一个透明的身影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啊——”林冷吓得喊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的,其实我想跟你说再见。”
“昨晚待在家里看着他们,觉得非常幸福,本来沉重的心变轻了。你看,我好像变得更透明了,我觉得快要离开了。”
林冷想拉住齐川,可怎么也拉不住。
“你走了,我就没有朋友了,没人能陪我聊天了。”
“你以后会有更好的朋友,相信自己,你现在已经有所改变了。不久后我就不再是透明人了,你也不是。再见了,小冷。”
“再见,齐川。”
……
后来,昏暗的仓库里再也找不着齐川;后来,林冷和母亲的关系逐渐变好,其实母亲只是不善言辞;后来,她很努力学习,不懂的问题会主动问老师;后来,她在路上能大方地跟同学打招呼;后来,她不再活得小心翼翼,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后来,高三分班,她进入了重点班,认识了两个好朋友……有很多美好和不怎么美好的后来,林冷都坚强走了下去,因为齐川和她说过要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对啊,齐川那么优秀,不能拖他的后腿。
“小冷,你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环境真不错,我们以后也上来这里吃饭吧。”林冷带两个好朋友到天台吃午饭,其中一个好友开心地蹦蹦跳跳的。
“在这里复习也不错,不过可不能被发现!”另一个好友挽住林冷的手臂。
一阵舒服的风迎面吹来,林冷看向仓库,心里默默说道:“齐川你看,我们都不再是透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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