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两年

1

从学校毕业这些年，我过得自由又任性，不断地换工作换城市，日子过得破碎流离。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痛。做什么都用力过猛，像飞蛾扑火。不惧怕代价，无所谓后果。运气好的两年能挣着够自己体面活着的钱，可不到两年又被我折腾得一干二净。有过几段感情，起初都海誓山盟，最后也无疾而终。

有人说经历的事越多，人会越成熟。这话对我不凑效。失败的事业与失败的爱情令我学会了恐惧，这份恐惧让我一碰到陌生的东西就缩回去，失去了再次尝试与挑战的勇气。

我做事变得瞻前顾后，爱人爱得如履薄冰，我渐渐习惯了安于现状，也慢慢学会了及时止损。我越来越务实、沉稳、温吞、麻木，你说这是成熟吗？不，这是吓破了胆。

我需要找回一些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我具体失掉了什么。人们漂泊累了就会想着回家，我也一样，依我以往的经验，每次回老家，回到亲人身边，我好像都能令自己找回一些能量。所以，我决定回老家去看看。

2016年初，我离开深圳回到了家乡，没想到这一待就是两年。刚回家时，村里新生的稚童见到我都很稀奇，以为我是外来的远客。现在，他们都会隔老远就与我打招呼，而我也能一一唤出他们姓名。从前抱在手里的，如今都满地打滚了。

2

我一直都喜欢加缪的一段话：“感受到自己与某片土地的联系，对某几个人的爱，知道总有一个地方心灵会找到和谐，这一切对于人唯一的一次生命来说，已经有足够多的可靠意义。”

在老家的这段日子，虽然孤独清寂，生活过得单调又沉闷，可是远离了所有尘嚣，也会有岁月沉静之感。

踩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仿佛接上了地气，打通了任督二脉，体内真气运行也顺畅起来，人更添了许多活力。很多个夜晚，我吃完饭，一个人走在小时候每天上学必走的路上，我的脚步凌乱，在乌漆嘛黑的夜里，走得好恣意。

离那个背着书包的小不点的年代，已经过去有20多年了。那是怎么样一条遥不可及的岁月之河，将我漂到了现在。小的时候怎么能想到呢，我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么短短的一小节，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毁灭性的、一切成空的时刻。

有时我坐在家门口，望着路上经过的行人，有些我虽然已经淡忘了他们的名字，可是，我记得他们从前的面孔。那种感觉，真的很跳跃，时光荏苒之感，呼啸而至。

每一次回到这里，我都好像更加了解自己，了解那个最初的自己，就好像回到母体回到子宫的感觉，放下了一切的愤怒委屈不满与对抗。老家对我的意义，好像是一个经验老道但寡言沉默的长者，他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可是，又好像什么都对你说尽了。

这两年，我的心好像辽阔了很多，有一种真心想要拥抱世界的想法，对于诸多种种，似乎都已经可以尽数释怀，轻松面对。

3

在乡下吃饭从不拘泥于用餐姿势，有时我会端坐在餐桌前，有时却会抱着碗跑到禾场里去吃。凉风随着热饭一起吞进肚子里，再被响响的嗝出来，不知有多痛快。此时此地，我不用去扮演谁，也不用去在意谁。鸟虫鸣叫声不远不近，鸡鸭鹅群在围栏里发出急切的叫声，吵闹着仿佛也要出来抢食。

只有深居山中，才会知道村民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栽种水稻和蔬菜的田地，需要时常察看水土，锄净杂草。豆棚瓜棚要搭建藤架，定期补肥去虫。每日晨起要看天，晚上准时收看天气预报……

习惯了事事精打细算的人，信奉人定胜天无往不能的狂妄之徒，如果放去种一季稻子，体验一下看天吃饭，估计会明白人力是多么渺小。土地教会人们懂得敬畏因果，看淡无常，顺其自然。

夏季瓜果成熟的季节，我从园子里摘来黄瓜、西红柿，生吃或凉拌，再佐以汪曾祺先生或朱伟老师的季节小品，真是无上清凉。

立了秋，天高气爽，稻谷飘香。很多时候我都会坐到山坡上去看云。天空中，云朵变幻，地上的日光也跟随它忽明忽暗。回忆前尘，往事如白云苍狗般，不禁令人歔欷。

有时你会想啊，你爱这世间任何凡人，还不如爱这漫天浮云，风吹云散，却又来而复返，千年万年，这天总挂着云彩，永不消逝。都比你所爱来的长久永恒。但有时也会想起庄子说的那句，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所爱不长久看来也无所谓，只要他还是人世的风景，只要他好好活着，又何必执着。谁又能将浮云万象纳为己有呢？

一入冬，就没有比暖气炉子上炖着莲藕排骨汤令人觉得更幸福的事了。

冬天的乡村才有真正的乡村样子，劈木柴烧炉火，灶里煨着大红薯。炊烟袅袅里透着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有风有雪有米有肉，家人围坐灯火可亲。安宁度日，不思往事，如此一年又过去。令人心满意足。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二月母鸡孵小鸡的时候，春笋就长成了，紧接着就是各种各样的野菜从田间地头冒出。乡下人在自然时序的变化中，调整着自己一日三餐的菜谱，永远都能吃到最时鲜的菜蔬。

4

山居两年，送走了多位乡邻。前几日与一位初中同学偶遇，他请假回来奔丧，他妻子的父亲前一阵因为癌症去世了，而他自己的父亲，也正被病痛折磨。我告诉他我最近在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我说，“生命稳健不容易。”

人到三十再往后，经历许多这样的生离死别实属寻常事。虽然无奈无助，却也要学着慢慢接受。小时候我做梦总是从悬崖上掉下去，从树上摔下来，但最后都是在家里的床上醒过来，睁眼就能看到妈妈。那时候觉得噩梦醒来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妈妈去世以后，噩梦与现实我常常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我用了二十年才慢慢接受她去世的事实。

珍惜与家人相聚的机会吧。多与他们聊聊天，说说过去的时光，汇报一下生活的近况，哪怕只是彼此沉默地坐着，他看他的电视你玩你的手机——这些都是简单微小的幸福，是你将来弥足珍贵的记忆。

从前以为人生应该是一个逐渐剔减的过程，现在我却觉得，人应该是越过越喜欢热闹的。有一个阶段你会喜欢清净，也会有某个时刻，你会突然想念亲朋故交，知己爱人。越看透生命本质的冷，便会越向往世俗的圆满喜庆。

这两年我写了不少的文章，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写过一样。我所有的感受都浮在地表，没有真正根植于这块土地。

明年，我一定要下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