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那天她找我，就像我们很熟一样。之后，又像不认识一样。我觉得她后悔让我知道了。我理解她，我也有为此后悔的时候。然而，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下次有事，憋久了还是会吐露给别人，然后接着后悔的。下面就是那天她给我讲的故事，她是李晶。

那天在厕所吐血，送到医院就一直昏迷，公公带着小孩回去了。公公走时，指指ICU病房，问了一句：“住在这里，一晚上要花不少钱吧？”那时，我听到这一切时，我有些心寒。人老了，难道父子之情就淡薄了吗？他为什么在这一刻在意的是钱呢？我反而放松了，我甚至开始祈祷老公快快解脱。

这一次，我的祈祷那样灵验。在7点5分左右，医生说：“进去看看他吧！”旁边等待的人还冲我笑笑，因为监护室里的只有醒来的才让去家属进去。然而只有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我听出了医生无能为力的语气。

他整个头和脸都肿了，肿得我都不认识了。我握住他的手，已经慢慢凉了。他努力睁开眼，只剩下一条线，说了一句：“我死以后，你走吧！谢谢你，就像我的妈妈······”我的泪就像洪水一样呼啸而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慢慢合上眼，医生过来宣布死亡时间。

我接受了。我真的心疼，感觉被抽掉了三根肋骨。可是，我不被允许哭。我知道只剩下我了。剩下的事情都需要我拿主意了。

李晶顿了一下，身子抖动了一下。我听到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种痛，能安慰么？我挨近她一点。我刚刚想说点什么，她又说起来。

没事，我刚刚感觉一股子凉风灌进我的衣领。都过去了，我不能痛那么久！三年前，父亲去世时，我真的，哭不出来，我知道父亲疼了那么多年，只求一死。他快七十了，病了这样久，我一遍一遍在心中预演过他的离开，所以得知的那一刻我慌了一下，可是，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他走不一样，他离开时，还不到三十岁。我以为能靠着年轻多扛几年。可是从他诊断出来被大家知道，只有三个月。漫长又短暂的三个月。我们藏着掖着，第一次医生说还有救，但是费用很多。我在犹豫时，他就已经做出选择——放弃治疗。

后来，他在网上搜了一个偏方，吃了那么久，有时，他跟我说，好多了，有时，他跟我说，没得救了。我每天熬着那些药，真希望这世界有神仙，能看出我们有多么想活着。

有时，他趴在阳台上看到夕阳渐渐西斜，告诉我难过时就看看夕阳，有一种悲壮的美。那时我还可以抱着他。有时，早上起来，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就拉他再睡一会，直到缓出口气，再慢慢坐起来。

两周前的一个夜里，他弄醒了我。我以为他难受。他摇摇头。然后就跟我说起自己的事。他说，他妈走的时候，他没印象。只听他父亲说他哭都没哭。他笑笑，又说，他没法儿相信他爸的话，出于本能也会疯狂的哭吧。他很想问问邻居这件事，可是，母亲的事，怎么能问一个外人呢？真是让我死不瞑目啊，我想知道她离开后，我哭了没。我试着问过哥哥，我很生气，他哑巴是后来的事，他应该听得到的，任凭我怎么问，哥哥也说不出，直摇头。

我抱抱他，问他，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他说他想知道。从小到大都想知道。他说那年拆迁，住进大房子，他记得他爸说他妈是受不住穷才离开的。他日夜盼望他妈能回来，哪怕是假装路过也行。他甚至想过，他见到他妈妈时候的情景。他说他就想知道他妈为何离他们而去。说真的，换在平时，我会开导他，而那一刻，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母亲是否还活着都是一个问题，而他却在执着于知道小时候的问题。

我无言以对。我告诉他，事到如今，别再惦记这件事了。都过去了。他没说什么，又沉沉睡去。我能看到他眼角的泪痕。

他离开前两天，又有那么一个晚上，他疼醒了。我看得出他连疼痛的力气都没有。我抱着他，轻轻哼唱着，让他能平静下来。过了好一会，那剧烈的疼痛缓和后，他问我，如果他去了，我会怎么打算。说真的，我不知道。

沉默半天，我告诉他，我还是那个我，生活推我到哪儿，我不还手的。他说你还年轻，为自己考虑吧。我说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他说他没法儿假装那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我听到这话很痛心。我们共同抚养了四年的孩子，在他心里，竟没多大份量。可是，那时候，我怎么跟他计较？我说什么真的重要吗？我抱着他，不出声。我的泪水一直躺进我嘴里，苦咸苦涩。

后来他就睡去了。第二天，他竟然出奇地好多了。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我还以为他身体有起色了。

就在两天后的傍晚，他强撑着自己去厕所，然后就没再回来。直接救护车拉走，在医院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

她哽咽了一下。我想打住她。可是，她的情绪很快就被收回去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起来。

我想他知道他要不行了。他肯定不愿意死在家里。他没办法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床上死去。我们一直用得都是结婚时的被褥，都是彤彤的红，我现在想想，一定让他很为难。生病时那么丧，看到红艳艳的东西一定有很多恨吧。就像他离开后我再盖着那些被褥，那么多个夜晚，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醒着，不知道到哪里还能把过去的时光拉回来。真的，我魔怔了。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我又特别害怕，我怕我真的疯了。丫头不敢靠近我，蓬乱的头发，从门缝里悄悄地看看我。真的，忙着他的丧事时，我很拼命，给他最后的颜面。一切事情操办的很好。等到圆坟回来，我的心空了。我仿佛失忆了，麻木了，毫无知觉。

这样的日子大概有三天吧，也就三天。接下来，我就在房间里轻轻寻他，算命的说要过完五期死人的魂才会离去。我就躺在床上轻轻地呼唤他。啥回应都没有，我想明白了，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他了。我的眼泪已经干了，现在只剩下眼涩，嗓子干。

你知道么，我突然就想起有部电影里的话：人生不外乎饥饿、愤怒与疼痛三件事。突然之间，这三件事一下全都扑上我的心头。恍然之间，我还需要选择一下，先解决哪一个。（李晶突然有些微微的笑意。）

我不敢走下楼，我不能在错过饭点之后进厨房吃东西。我决定整理东西，我不想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他的东西。收拾到最后，筋疲力尽时，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傻瓜的决定，除非我离开这里，否则哪里都好像有的气味。我以为收到箱子里，放到一边就可以了，不行，完全不行。

我简直气急败坏，可是我真的又累又饿，只能坐在那里，想想要怎样才好。真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中学时候为了应付中考体育拼命练习后，弄伤了腿，一直强忍着继续练，当初猜测是累的。谁知，高中后膝关节经常肿胀，疼时上厕所几乎都是站着撒尿的。吃药也只能缓解。

跑了几个医院，在一个传奇的老太太的中医诊所里，她看着我的片子，告诉我，要是最初疼痛时，停下来休息不用腿，现在没这事。可是过去那么久，变成现在这样，恐怕不能除根了。我沮丧极了，那时我才十几岁，浑身充满了奔向未来的活力，腿怎么可以不能动呢？我差一点就要失声大哭。这时，老太太又补充说：小姑娘，你记着，这生病了，人家都要养病。这养病，可不是吃药输水，那是与病和睦相处，你养着身体，也养着病，不妨碍你吃喝的，也不妨碍你以后生活，自己多注意，感受着点它，让着点它，别让它们太受累就好。

这段话，那时安慰了我，现在，再想起来，突然觉得意味深长。只能承认痛苦是一种长期的存在，与它一起生活才行。

我说这些是不是让你难过了。都过去了，我觉得都过去了。就让生活的大浪潮推着我走吧！爸爸给我取名晶，就希望我的生命充满阳光。到头来，我的阳光一点点西斜。我几乎失去了一切！还好，阳光似乎也从未离开我。它也不会离开我们每个人的，对吧？走了，接孩子放学去！

说完了，她起身走了。只留下我在那里发愣。世间人，世间事，最难懂。也罢。阳光会离开，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