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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说,我的手和父亲的手像,这话让我愕然。我仔细端详自己的手:皮肤白皙,手背平滑,手掌红润,手指修长,指腹鼓鼓的,富有弹性,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父亲的手,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结着层层的茧子,灰指甲厚厚得堆积起来。冬天的时候,会有深深的皴裂,一块块紫红的冻疮。这两双手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就像我对父亲多年的赌气、冷淡、隔阂。
记忆中的父亲就和他的手一样粗糙,没有一丝丝温柔的情感。年长我十岁的哥哥在青春期的叛逆时候,经常被父亲掌掴,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在哥哥的脸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手印,颜色鲜红,手指粗长,巴掌宽阔。他几乎不打我,对我非常宠溺,但是因为他对母亲的冷漠和不体贴,当他拿他的大手来拉我的小手时,我会下意识地甩开,嘴里找个借口:“太粗,弄痛我了。”我会看到父亲脸上受伤的表情,看上去比冬天用双氧水泡手上的冻疮还要痛。
我童年时父亲已经步入中年,他的沧桑和衰老我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我无法想象父亲也曾年轻过,也曾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青年。直到有一天,我的阿姨和我聊天,提到父亲第一次到外婆家登门拜访:“大姐夫那时候梳着飞机头,打着一把纸折扇,雪白的手,长长的手指,真的是风度翩翩啊!”当时我震惊不已,顿时觉得穿越了时光隧道惊鸿一瞥,看到了父亲的韶年。
回家翻开相册,我仔仔细细地看完了父亲所有的照片--十二岁离开乡下的乳母家来到城里,眼中带着胆怯和好奇;中学时代和同学意气风发合影,正是他们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在有“交通大学”印章的照片里,他笑得无忧无虑,似乎等待着他的是鹏程万里。
是什么时候,父亲的脸上写满疲惫,手上刻满了岁月无情的痕迹?是毕业后从上海大都市远放郑州,一天只有两餐饭,没有南方人热爱的大米,还要在工厂里经受强大的体力锻炼,在文斗武斗中提心吊胆?在北方的冬天,没有热水,没有护肤品,没有母亲的照顾,他的手生了严重的冻疮,年年溃烂。是在母亲反复奔波,到处请求后调回了无锡后在化肥厂工作,被化学品侵蚀了肌肤?一年年,父亲的骨节越来越突出,指间缝隙清晰可见。渐渐地,他的指头几乎都被老茧覆盖,常常看到他拿着一把小刀削去一层才能纾解痛苦。至于他的灰指甲,也是在当年集体住宿的卫生情况下染上的,用药水泡过,吃过对肝有损害的药,最后只好听之任之了。
但是父亲靠着他坚强有力的双手支撑过了艰难的岁月。在他担任大学教师时,正是知识分子薪酬最低的时候,他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白天上完班还去夜校兼课,累了就把双手扶住讲台,支撑住自己疲惫的身体。家住陋室,没有管道天然气,他五十几岁用大手抓住液化气瓶搬上搬下自行车,直到后来提供送气上门服务。母亲在冬天免了他一切沾水的活,但是多少年的病根总是无法除去。他参加同学聚会,如果有发迹者提议去洗澡洗脚,他一定逃之夭夭,说:“没得恶心别人。”
终于,在阴冷潮湿的江南也有了冬天的热空调之后,父亲的冻疮好转了。但是他的手不复灵活,变得僵硬。在玩我给他带的苹果手机时,我看着他笨拙地用食指点触屏,常常力不从心。用指纹解锁时,他的指腹已经磨得极薄,很难成功解锁了。这时,我会主动握住父亲的双手,带着他一点一点移动手指,划过屏幕。
在我自己到中年时,我的手也留下了艰难生活的痕迹。我不再在意父亲的手的粗糙。握着他的手,我觉得那么温暖,让我心中平静,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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