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

显阳七年，我十一岁。我带着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信物来到丞相府，母亲临终前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是给我一块缺了一个角的玉佩，告诉我，一定要找到当今丞相明景章，一定要认祖归宗。她还没来得及和我讲述她们那一辈的是非恩怨，就撒手人寰。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认识当今丞相却还带着我流落在外，不过我想，无非是爱恨情仇罢了。

我一路辗转，来到丞相府的那日，正好是丞相夫人的头七。我立于巍峨的丞相府门前，高高的台阶上，一身素服的明筝对我怒目而视。我仰望着她，她仿佛站在光里，周身围绕着刺眼的风华。我想，或许那个时候，我和她的差距就注定了，终其一生，我都将被她的风华所遮掩，终其一生，我都无法与她站在一起。

丞相明景章看过我手中的玉佩之后，伸出他宽厚的手掌，对我说:“小雪，我带你回家！”我的父亲，明景章，对着明筝明简，对着丞相府所有人，对着府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承认了我的身份，他说，“明雪，是我丞相府三小姐，流落在外多年，今日回来了。”

可能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对上了丞相夫人的头七，可能是我来历不明，也可能是其他，，相对于父亲明景章的宽厚慈爱，兄长明简的温和儒雅，明筝对我的态度是极其抗拒的，起初他与父亲吵过，在父亲与她长谈之后，明筝对我不再抗拒，承认了我的身份，但是依旧冷冰冰的，生人勿近，冷若冰霜。

明筝性格清冷，一副冰雪美人的样子，对谁都是爱理不理，孤傲清高，但却惊才艳艳，京中少年的梦中情人，而明筝，除了父亲兄长，也只对沈辞安还有一点温柔。

显阳十一年，我十五岁，上元节的灯火里，我鼓足勇气对林太傅家的公子林取义表白，却拒绝了。林太傅与父亲是多年好友，林取义与明筝明简自幼相识，不错，林取义喜欢的人，是我的姐姐，明筝。我表白的时候，林取义厌厌低沉，情绪失落，因为这一天，明筝与沈辞安议亲了。我表白失败的一幕，被昭华郡主看见，昭华郡主为人刻薄尖酸，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从来不曾正眼看过我们这些庶女或低门小户的女子。

在一群小姐的奚落与嘲讽中，为我解围的人，居然是明筝，是平时看我不顺眼，从来不和我说话的姐姐。面对昭华郡主说我不知廉耻，有愧家门的不堪之言。明筝理直气壮直面相对:“我明家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喜欢就是喜欢，当众表白又如何，既然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又有什么不对？纵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释然了也总比那些有想法只能暗藏心中，在心里酸溜溜的人光明正大！”

我不喜欢被人围着嘲讽的感觉，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为我说话，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人是明筝，而我，也不愿意是明筝。我对明筝，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喜欢，我不喜欢她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不喜欢所有人总是注意到她，忽视了我，不喜欢她永远自信，永远理直气壮。

显阳十一年端阳节，明筝婚事将近，我的及笄礼也快了，父亲意识到我也不小了，在一次次给我介绍世家公子后，也拿不清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父亲想，可能是女儿家的心思，他一个大男人不能理解，于是找到了明筝。明筝与兄长带上我一起去大林寺上香，同行的还有御史家的二公子李遇，李遇是兄长的好友，京中数一数二的优秀少年郎，可是，我记得早些年，他很喜欢明筝，纵然是早些年的事情，纵然明筝已经快要嫁给沈辞安了，纵然李遇心里可能对明筝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我还是忿忿不平。

这一路，我对李遇态度很不好，难得他性格温和，一路下来，即使我百般挑剔，他也忍住了没有生气，我故意插科打诨，他居然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次次招架住了我的各种作。只是，兄长和明筝，看着我各种无理取闹，一路尴尬。

回府之后，兄长似乎想问我今天为什么与往常性格跳脱，但他对我一向宠溺，不知怎么开口，“阿雪，你今天……怎么了？”毕竟平常我也是安安静静性格沉静的，今日格外跳脱不过是希望恶心明筝，然而没想到一路上她毫不在意。

“哥哥，我不喜欢李公子。”虽然李遇很好，但是想到他曾经也是明筝的爱慕者，我就是觉得膈应。“无事，我们慢慢来，不急，哥哥还有很多好朋友。”大抵这世间只有父亲和兄长对我毫无底线的宠爱吧，总是一切依我。“我看她今日对李公子的态度与对其他人格外不同，哥哥你也先别费心了！”明筝目光扫过我，对上明简的话。她以为，我今天对李遇很特别！她想把李遇塞给我！

“明筝，凭什么你不要的人，你就觉得我喜欢？你和沈大司马家的公子幸福美满，我就可以随随便便配给别人？”我看不惯她不屑一顾的神情，她是才女，和沈辞安两小无猜，天造地设，我喜欢的人，喜欢她，以后我的夫婿，也要喜欢她，凭什么？

“不知道你怎么有这种想法？什么叫我不要的人？”明筝也不解，语气有些重，大抵是感觉这一天被我折腾了。

“李遇喜欢你，你不知道？清河郡主家的公子也喜欢你，安阳王世子喜欢你，你想告诉我你都不知道？”清河郡主家的公子和安阳王世子，都是不久前父亲觉得不错的青年。

“明雪，他们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若觉得我有心挤兑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父亲和兄长对你的关心你看不到？要是不喜欢你大可以直接说清楚，也省了他们为你操心，你又何必再一同游湖踏风。”

后来我想，明筝对我，应该是恨铁不成钢，口硬心软，她与我之间，关系冰冷惯了，我们之间也说不来温柔的言语。要说喜欢她的人，京中男子几乎都喜欢过明筝吧！只是明筝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

一番吵闹最终还是被兄长劝住了，明筝也似乎没有想和我吵的意思，拂袖而去。兄长告诉我，“阿雪，其实阿苒（明筝小字）她可能真不知道那些人，你也清楚，阿苒和从征（沈辞安的字）两情相悦，阿苒性格清冷，但是内心却温柔，你看，对于我们这些亲人，她一直也是维护的。她只是希望你遇到一个好人。”

显阳十一年六月，我的及笄礼，我的母亲不在，丞相府没有当家女主人，这些年，掌家的都是明筝。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明筝很厉害，偌大的丞相府，她年纪也不大，由她掌家这些年，却从来没有出过错，明筝此人，从来不仅仅是只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才女子。

我的及笄礼，京中人对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丞相三小姐，其实大都是轻视鄙夷，碍于丞相颜面，还是有很多人参加了。我见过明筝的及笄礼，那个时候我初到丞相府，而明筝还在孝期，她的及笄礼没有邀请京中的高门显贵，唯有府里的人小小的办了一下，过程简单，没有排场。

但是明筝的及笄礼最印象深刻的是沈辞安，彼时沈辞安从边疆赶回，戎装未脱，还带着漠北肃杀之气，但却满眼温柔，动作温柔的陪心爱的姑娘走过最后一个仪式。沈辞安刚刚打赢一场胜仗，一路往回赶，星夜兼程，只为不错过明筝的及笄礼。

我的及笄礼上，宾客云集，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如当年明筝的那个简陋的来着好。我常常想，如果我早年没有流落在外，会不会和明筝一样，有一个青梅竹马，一样从小就熏陶大家文化，一样名动京城。

李遇出现在我的及笄礼上，使我意外，毕竟那天我的态度确实恶劣，他居然还愿意真心祝福我。仪式过后我与他有过一段对话。“三小姐，我要去青阳书院学习两年了，父亲说我太过乖戾了，今日你及笄，我是来祝你平安顺遂，长乐安康的。”李遇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其实我也很好奇，他看似沉稳厚重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人用乖戾来形容他。

“三小姐，大林寺那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觉得你很好，阿简告诉我你不喜欢我，我不敢再打扰你，可是我很想见你，我要走了，青阳很远，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遇不到了。”李遇他好像，嗯？这好像是表白，但是他临走之前和我表白算什么？哥哥告诉他我不喜欢他，哦，好像我是对哥哥说过我不喜欢他。

说句实在话，李遇太可爱了。我倒没有想过，真的有人会喜欢我，而且，那天我态度那么过分，李遇居然也喜欢。“三小姐，我知道你喜欢林取义，我一定好好学习，我……我要考取功名。”

他实在不用说这么多的，至于林取义，上元节之后我就忘了这个人，谁少女时期不曾仰慕过翩翩公子啊！或许明筝说的没错，我明家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既然没有那个缘分，就放手释然罢了，死缠烂打还真不是我们的性子。我突然想，等等这个李遇也无非不可，虽然……，但是他此刻给我感觉——深得我心。“三小姐，你等我考取功名，我一定……一定——”他说话很紧张，但是我却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个少年的赤诚，或许这里面满含真心呢！

“那好啊！我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我温柔浅笑，看着他手足无措意外惊喜的模样，六月的夏日仿佛格外柔和，似乎是我说的话惊到他了，高兴过头了，他一愣一愣，言语无措。“还有啊，我已经不喜欢林取义了，林公子有林公子的生活，我有我的，谁没有年少不懂事过呢？你当年不也喜欢过我姐姐吗？缘分这种东西说不准啊？”我笑笑，慢慢说到。

“哈…哈…啊，对对对，年少不懂事，我……不是、不是的，我只是仰慕二小姐的才华，算不上喜欢，二小姐和沈将军才是天生一对。”李遇应该是傻了，过了一会才转过来，才能好好说话。“那三小姐，你说的是真的？”他眼里溢满光，期待的看着我。

“什么真的假的？”我明知故问，突然想调戏一下他。

“你说你会等我功成名就，等我学成归来，我就去你家提亲！”

什么——我说了吗？提亲？好吧，提亲就提亲，喜欢就喜欢。“那你可得快点学成归来，别让我等太久，说不定太久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不行，你说了喜欢我，不可以喜欢别人了！我会快点考取功名的！”——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我怀疑李遇这个脑子，怕是考不上的。

……

及笄礼后，我告诉父兄，我与李遇的约定，兄长只是笑笑，“亏得我以为你不喜欢他，还告诉他了”父亲面色严肃，难得的对我一本正经，“时间还久，我们且观察观察吧！且看他能不能学成吧！我们小雪一定要找一个如意郎君，可不能白白便宜了李家二郎！”

明筝倒没有摆长姐的架子，虽然依旧是面色冷淡，“既然有诺，就必践行，就等李公子功成名就吧！”

我与明筝，似乎也不是总是针锋相对，她对我也没有说不屑一顾。明筝的婚礼终于到来，是在显阳十一年的腊月，红梅映白雪的时节。明筝成亲前几日，我与她待在一起，父亲觉得我们姐妹以后很少有机会好好相处了，要我们一起熟悉熟悉大婚流程。说实话，我们之前也没有好好相处过。

无聊间我问明筝，“沈辞安戍守边关那几年，你有没有想过他会移情别恋？”

“难道你不觉得这应该是他担心的问题吗？我不知道除了我他还能移情别恋给谁？”好吧，明筝和我不一样，与生俱来的自信，是我没有的，我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放眼京城，也不见有谁能优秀过明筝。“我喜欢他的时候，就喜欢着，要是有一天他不喜欢我了，我自然也不会喜欢他了，他要是会喜欢别人，我担心也没用。”

或许从小心心相印，明筝与沈辞安情比金坚，互相信任，她们之间早已形成了默契。纵然相隔千里，却都在彼此心里。

明筝与沈辞安之间，有多么令人羡慕，她们之间的爱情，大抵天下男女都向往的样子吧！明筝，小字阿苒，丞相之女，丞相府二小姐，惊才艳艳，清冷孤傲。沈辞安，字从征，沈大司马独子，年少英豪，正义凛然。沈大司马和明景章是同僚，也是好友，义气相投，称兄道弟，常在一起喝酒。沈辞安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明筝，两个人算是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沈辞安年少成名，十五岁上战场，孤身探敌营，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十七岁封三品抚远将军，重要的是，对明筝用情至深，京中好多女子倾慕他，明里暗里向他表示爱意，他却洁身自好，只喜欢生人勿近，清冷孤傲的明筝。可能英雄就该配美人，无论哪个方面，沈辞安与明筝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些年，明雪看着沈辞安对待明筝的样子，也是羡慕嫉妒，明筝对所有人都高冷，但是她却看得出来，面对沈辞安的时候，明筝眼里都是笑意。

我也问过明筝，“为什么这些年你对父亲兄长都能笑意温柔，独独对我冷若冰霜？”

明筝想了想，缓缓说到:“大概是你出现的时间不对吧！我母亲刚刚去世，尸骨未寒，却突然有人告诉我，父亲在外有一个女儿，母亲与父亲之间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我实在接受不了你的存在。而且当时年纪小，我看父亲对你也很宠爱，和对我一样，我就不服气。”

原来明筝也会不服气，“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不闹了，接受了我的存在？”我依然好奇，父亲对她长谈那一次，说过什么，她后来不再那么排斥我。

“因为你是妹妹！”明筝到底没有告诉我父亲和她之间谈过什么。“我性子清冷，对谁都一样，你我之间，没有太深厚的姐妹情谊，即使后来我愿意把你当成妹妹，也是不知道怎么亲近，于是就是你看到的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了！你刚来的那几年，母亲刚刚去世，我性格更加孤僻，内心悲伤，哪有时间与你联络感情。”明筝算是解释了这些年与我不曾亲近的原因吧！

我与明筝，确实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这些年我一直都以为她看不惯我，对我不屑一顾，我一直觉得她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说到底是我不服气，我们是姐妹，她太过优秀了，风华万千，我觉得她的人生一直是顺风顺水，从小就培养出来的优越感自信感，是我永远都学不会的。其实也不是，明筝一直是一个努力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的优秀是来源于丞相夫人，她的母亲，虽然对她宠爱有加，但也严格要求，京中女子会的才艺，明筝一直就是从小苦学，父兄视她为掌上明珠，但也严格要求她熟读诗书，身为丞相府的小姐，明筝也必须足够优秀，有父兄为导师，为楷模，明筝此人，也有着不输于男子的见识。

我只看到明筝惊世艳艳才貌双全，却不知她从小也苦学礼仪，熟读诗书；我知道父兄视她掌上明珠，却不曾看见从小她也是和兄长一起由严厉的父亲亲授学业；我羡慕她永远自信淡然，觉得她孤高自傲，却不曾想过她也年少丧母，纵使父兄再如何宠爱，也代替不了母亲给的温柔。

我来丞相府这几年，父兄对我很好，宠爱，偏爱，但却不严厉，我常常想，或许是我从小流落在外，他们觉得我只要开心就行了，也或许是明筝足够优秀，丞相府不用需要又一个优秀的我。

明筝出嫁后不久，我知道了一段上一辈的故事，明景章告诉我，其实我不是他的女儿。准确来说，明景章是我的伯父，明简是我堂兄，明筝是我堂姐。我的父亲，明景承，一个不服礼教，肆意妄为，总是做梦成为一个游侠的江湖客。大抵是性情不同，明景章和明景承两兄弟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父母去世之后，书信往来也几乎没有。当年一腔孤勇义无反顾的闯荡江湖，妄想行侠仗义执剑天涯的明景承，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自己的亲哥哥，我的母亲不是什么江湖侠女或者良家女子，是流落风尘的青楼姑娘，和戏本里写的差不多，我的父亲与母亲在某个花前月下两情相悦，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但却世事难料，父亲死于恶疾，性格刚强的母亲即使知道丈夫是丞相的弟弟，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只是奈何母亲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之际放心不下的还是我，只能让我来丞相府。我的身世虽然不是见不得人，但是在礼教森严的皇皇帝都，终究是会被人视为不堪，伯父想着，不若就说是他的孩子吧！

这也是明筝不再排挤我的原因，是那次他们父女长谈的内容。

“可是小雪，你是明家三小姐的身份没有假，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是我对你和阿苒是一样的，你从小流落在外，经历过很多艰辛，我希望你可以开开心心的。如今告诉你这些事，不是和你划清界限的意思，是你已经及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阿承与我，虽然人各有志，但是却也兄弟情深，那些年我一直在找他，然而却不知道他重病缠身，甚至不知道他埋骨何处？看到你的时候，我想，我不能让你和他一样，走到哪里都没有人知道，你是女孩子，我希望你能安稳幸福！”父亲的话，我当然理解明白，虽然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些年的关怀备至是做不来假的，父兄的宠爱是做不了假的，父亲就是父亲，就当做我有两个父亲好了。

其实这些事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就是有些感慨，我居然不是父亲的女儿，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我的生命里有两个疼爱我的父亲。其实我还算幸运，年幼时即使经常食不果腹，风餐露宿，但是母亲却把我保护的很好，生活不易，却有一个人护着我。后来母亲去世，我也幸运的找到了丞相府，其实这些年也养尊处优，极为幸福。纵然说不上顺风顺水，但也不能说艰难坎坷。

时间过得很快，显阳十三年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明筝的女儿降世，取名沈姝，《诗经》里“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大抵沈辞安与明筝的爱情就是如此吧！大司马给这个小孙女取小名娇娇，掌上明珠，心上娇娇。

（未完不续，如有读者感兴趣，可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