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

作者: 李石头1973 | 来源:发表于2022-09-22 22:51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非首发,首发豆瓣,ID李石头。文责自负。

    第一幅当然不成样子,带来的感受却新奇。

    是去年初秋,在弥河边一间美术工作室二楼。场地中间有个画架,桌上一堆颜料和画笔。这对我都是些陌生之物,此前我跟它们的关系只是从画店里、网络上或印刷品上看到组合后的效果:无名画作,或传世珍品,后者历经百年千年,穿过烽火狼烟,以复制、印刷或摄影的方式流传到普通人如我的眼里。那背后经历怎样的生命极限和心灵体验,画家在不同时空里的心灵震荡乃至颠倒错乱……都是我从小被注入的四平八稳的人生追求所竭力规避的状态。

    但是去年初秋,在弥河边的风影工作室二楼,当我生疏而无所适从地拿起画笔,面对空白画布,和手边各色颜料——在调色板和颜料之间,它们各就其位着,没有任何关联,却无法阻挡一种雀跃渐渐弥生,而当第一笔颜料终于世界初开一样突兀地落在原白色的棉麻画布上,一个新奇的世界就这样哗啦一声在眼前打开。

    曾在一本外国散文选上看到一篇《我和绘画的缘分》,作者是丘吉尔。我知道丘吉尔是杰出的政治家,此前印象,兼具艺术家身份的政治家往往失败,如南唐李煜、宋徽宗赵佶、明熹宗朱由校,又或如纳粹党领袖希特勒、古罗马皇帝尼禄……似乎政治家的洞明精干跟艺术家的敏感酣畅之间天然存在一种对立,丘吉尔却成为例外,不仅绘画出色,他的二战回忆录甚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而我对画画,一直存一份隔膜的敬畏,偶尔附庸风雅翻看下杂志封二或封底的插图,至于它们产生的过程,完全不知其所以然。但丘吉尔的笔下,“你可以改变计划去适应时间和天气的要求。把你所见的景象跟画面相比较简直令人着迷。假如你还没有那么干过的话,在你归天以前,不妨试一试——”某个瞬间我好像被他鼓动了,字里行间的愉悦和兴奋给予我新鲜的刺激和间接的启蒙。

    到风影美术工作室,源于几年前按揭了一套住房。新世纪以来,平民最合算的投资应是房产。假如手里有笔现款,放哪里保值是个问题。对平民,房屋又一直都是大事,童年印象里,农村人家的儿子十多岁,家里就规划垒砖盖房……里面包含为人父母的责任,儿女的婚姻和家族的繁衍生息……我儿子,赶趟的话也将在十年后结婚,县城里提前为他备下一套住房,就是我作为一个中国式母亲的重要义务,也将是长治久安的现实生活的构成。庸常的人生,是要有一个四平八稳的规划,这是我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观念,以逆来顺受的温水煮青蛙式存在,来规避未知世界里的各种风险。

    拿到新房钥匙几个月后,装修完成,家具也基本到位,只剩四墙皆白,等待着一些适宜的填充和审美的点缀。于是四处看画店、上网搜,但满眼所见多是匠气浓郁、小雅大俗之作,偶或看得过眼又价格吓人。微信朋友圈看到外地朋友画的一幅纳木错湖,那湖水的蓝是蓝水晶一样,滤去一切杂质和纤尘,高度纯粹的蓝,是一种蓝汪汪能把眼睛洗亮了的蓝……在纳木错湖的边上还卧着一只超现实主义的白羊,那么长的毛,在深浅浓淡的色块里,因灰色调和映衬而愈显白亮。

    ——为什么不,也在自己将来的房子里,按自己的心意来布局点染;为什么不,在我年过四十的时候,也像年过四十岁的丘吉尔,拿起画笔,蘸上颜料,在面对画布的一刻,去体验一种创造的幸福?依据自己对色彩、线条、构图的偏好,在生活的时时处处,抬头低头间,享受到自作主张的审美效果以及由此带来的满足感?

    那感受一定会有所不同。

    每天只要上了楼,拐过墙角,一眼就看到长廊尽头的落地长窗,这面长窗随季节变换,如一幅不时更新而精心绘制的油画——寒冬和早春,一大丛树枝桠和背衬的天光亮色,毛绒绒的瑞雪只偶尔一现,但春风一吹,缤纷的花树便乍然绽放,隔着窗玻璃不意间扑入眼帘,任是最粗糙的汉子,也会摸出手机啪嗒拍上一张。到了秋天,黄栌变红,五角枫变黄,树叶变得透亮,将吸收了一个盛夏的阳光转化成热烈的斑斓……那每天演进的色泽,那一树金黄带来的盛大和丰沛,那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写意……到后来每一棵树都成风景,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副寓意颇深的画。尤其黄昏,落日熔金的夕光斜铺墙面,地角一方辉煌的长条,单调的白墙笼罩在点石成金般的神迹中,而这样的神迹每天都会上演……每见及此,我都渴望有一种能力留驻这些瞬间。

    审美无处不在。我发现天地万物从不同的角度和远近,会构成完全不同的画面。比如一棵树,从一丈开外,整体地去顺光拍它,你只看到一棵平常的树,叶层上挂一层薄薄的灰尘,但是从树底逆光的角度往上看,你会立时收获绚烂的惊喜,就如一个点亮了的灯笼——一只再灰暗陈旧的灯笼,只要从里面点亮,立马流光溢彩;而一个外表再鲜亮的灯笼,只要内灯灭掉,那鲜艳瞬时失去灵性,变得僵滞空洞。又如一个建筑,你走到侧面,让它的檐角按黄金分割的比例斜切过天空,阴影部位就会压倒性地倾轧过来……从拍照中我发现的这些,在授课画师的口中,竟然便是美术的基础。

    而绘画仍有不同。照片选择角度、光线、构图,仍是自然界的现有,但绘画不仅是选择,而是你对某一印象的捕捉,对一些光点的强化,对某种色彩记忆的重新阐发和创造。它激发你的通感,你的眼睛和心灵,你过目难忘的视觉、触觉和听觉,都被唤醒,都在参与,都要诉说——它彻底超越原有,被重新调兵谴将后现身人间。

    这也是油画史上,从最早的写实风格,到后来的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抽象立体派、后现代主义……一路走来,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不断超越和重新演绎的路径。

    素描,水粉,油画,都偶尔尝试,临摹是第一步,这对很多事都成立,书法、写作、手工……先找来一个参照物模仿,要像,像之后才有不像的自由。我喜欢临摹梵高的画,他笔下的星空与河流,旷野与花朵,都出现了火焰燃烧般的跃动,客观宇宙被带入他极端而躁动的主观世界——但是,苹果树,麦田,街道……临摹着临摹着,我发现极端如梵高,这后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也遵循着基本的逻辑,树的远近、田畴边缘的分割线、在画面的占比、麦田斜向对角的田垄,都显现出布局的均衡之美——

    临摹一幅就有一幅的收获。各色条块堆砌出天空和云朵,也构成了头顶到天边的空间纵深,构成视觉上的辽远……一朵云,一团雾,一泓水,都要反复揣摩,经常苦思而不得其法,而无以自渡,直到某个瞬间訇然洞开——前面又有无数的门限,又有不断的洞开……

    自从握过了画笔,再看世间万物,仿佛多出来一双看世界的眼睛。无知孩童看天下,更怀抱着充盈的新鲜与奇妙。平畴沃野里的麦田在苍穹下吸饱了日光的金黄,与梵高笔下的麦田发生遥相的呼应,涌动出神秘的感染和召唤。一棵树的存在不复是一棵树,你每挪动一步窥见的光线向背,凸起凹陷,都各各不同。万物所见,之前第一所思都是如何用文字去逼真呈现,而现在,却是如何用画笔来逼真地还原。一块石头默默传递出太古的寂静,两只屁股肥硕的大鹅又如何步履端严,而向日葵花盘的浅褐与瓣尖又怎样飞扬出风的方向——那个年轻的画师说,每一幅画,都可以细化成不断微小下去的元素,我心里却怀疑那并非艺术的真谛,真正的艺术应是写实之上,更多体现出画者个人的通感、喜好、意志和灵魂……

    国画还是油画?这是一个问题。

    古典油画犹如现代西医,精密而微,一道光线的明暗,物理空间的透视,人物的骨骼构造,瞬间动态,以及皮肤上光润的触感,都有严格的规范;而国画的写意之灵动,构图之简约,留白之隽永,轻轻勾勒即是一抹山痕水迹,三笔两笔便成一幅钓客孤舟,蕴含东方哲学天人合一的禅味……这是很多大师早已趟过的路径,林风眠、徐悲鸿、吴冠中,都曾致力于打通中西画之间的任督二脉。一个工笔画老师说:你的毛笔字还拿不起来,怎么画得国画呢?这成为我学油画的理由。油画可以反复修改,无限次覆盖,甚至全部刮掉重来。西方人通过现代技术,发现梵高的某幅画底层,还覆盖着另一幅被废弃的画……一个允许不断犯错,又尽可纠错的世界,是不是蕴含着更大的自由与可能性?

    于是住家附近的河流,拱桥与芦苇,以及它们在水中的倒影;菜博会上的南瓜,瓜身的纹理如何在相近而丰富的色变中显出球面的立体……最后我让一束光从背面透来,在叶子和瓜的边缘构成高光,一缕光线赋予了整个画面以灵魂。《圣经》一开头,上帝说,要有光,光对于人类有多么重要,对于一幅画就有多么重要!——物理的颜料永远达不到自然界光线的亮度,但有经验的画者总能依靠越来越浅的灰,然后深的橙,浅的红,最后的白,前后的映衬……直至一轮太阳莹然而出,饱满,鲜活,动荡而缤纷!

    作为一个初窥门径者,我体验到了沉陷于绘画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于是想及那些被上帝选中的大师们,有一生尊荣的殿堂画家,更有毛姆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以高更为原型的主人公,忽然抛弃大都会衣食无忧的中产生活,辗转至塔希提岛,在贫病交加中死去——这是幸福者还是不幸者?以生命做孤注,一意孤行走向那条“少有人走的路”,这样的人是幸福者还是不幸者?如果两者可以选择,又该怎样去选择?

    每年3月份,诗人海子的诞辰与忌日相继到来。这个被上天眷顾又惩罚的人,会定期引来网上满屏的悼念。我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如果作家可分为两类,影响大众的作家,和影响了作家的作家,前者如金庸,后者如卡夫卡,那么诗人也可大分为两类,一是能写诗,一是能写诗且活得像诗。把命运投入其中,如屈子、陶潜、李白、黄景仁,再如拜伦、普希金、兰波、荷尔德林……尼采说在文学中尤爱以血书者,所谓以血书者,就是把生命本身当成一场行为艺术,保持孩子般不设防、弃权衡的赤裸,然后生死以之——文艺有相通之理,诗人如此,画家又何尝不是?

    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母亲对阿喀琉斯说,留下来,你可以活得很久,作为一个贵族,将一生丰足安逸;前往战场,你可能获得荣耀,但也可能是牺牲——决定权在你自己!最后英雄听从了远方的召唤,也果真很快殒命战场。

    其实这也是不断出现在每个人面前的命题。

    很多造诣高深的殿堂艺术家不为世人所知,经年之后,那些精神与命运遭受酷刑的人,反而变成一个个人类历史上金光闪闪的名字,似乎刑罚成了他们的勋章,厄运成了登峰的云梯。像梵高,像徐渭,他们不幸的命运不可能不引起你由衷的震动,上天造他们出来,仿佛就是让他们带着孩子一样洁白的皮肤,来接受命运一刀一刀地切割,直到淌出来的血凝成一帧帧艺术的杰作——所谓以血书者!

    我也曾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但一直拼命扳住安全的门框,避免坠入癫狂的深渊,或出之于天性之懦弱,或根源于原生家庭之驯化,每意识到世界倾斜,万物将错乱,我都在猛踩油门后又急踩刹车,挽狂澜折冲于平静的回旋,最终牢牢固定自己于“像别人一样平静地活下去”这一迢迢而不离其宗的目标。于是我的血终不曾淌在纸上,而是滴在了黑白调和后的暗灰中,以古老的中庸教条平衡掉向心与离心之力,也就永远地处身在了真正的艺术家和普通人之间,那更大面积的一个中间过渡带中。

    归有光说,天下之事,因循则无一事可为;奋然为之,亦未必难。但那奋然之后仍有各种可能的朝向,在事情终结之前,尽头等着的到底是隔世的荣耀,还是痛苦后的虚无?要知道梵高直到去世,一生也只卖出去一幅《红色葡萄园》。陶渊明的诗在钟嵘《诗品》中只被列为“中品”,而杜甫也是百年之后才受到广泛的尊崇。活着的时候他们不为人知、贫穷潦倒,是在死后的时间之炉中慢慢淬炼成金,以此类推,是否还有更多毫不逊色的存在者连死后的尊荣也无?

    那被上帝选中的人的额头上往往贴满了咒符,尤其是,那无视利弊权衡的精神高蹈之路,既涌漾以光辉,也铺垫以荆棘——关键的关键,那荆棘的尽头究竟在等着什么?

    我热爱那以血书者的作品,但也忧惧趟入痛苦的漩涡,尤其是,当我如市井商贾一样在这里拈斤播两权衡利弊之时,早已选择了跟天选之子无可逾越的殊途殊归。

    在我们捡起六便士,一抬头又看到月光的时候,其实那些大师们,偶尔也会垂下月光一样的目光,心情复杂地看一眼我们。

    加缪的《鼠疫》中有个小职员格朗,一生虔诚创作,渴望作品甫一交出,即引来出版商在办公室的脱帽致敬,实则他才能平庸;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中,有一个短篇小说《B.华兹华斯》,讲一个诗人,他的理想是终有一天能写出一首被全世界传颂的诗句,但直到临死他的诗也未写出。在《月亮和六便士》中,毛姆还塑造了一个才华平庸的画家施特略夫,能激赏天才和伟大的作品,但他终生只能画一些精致的二流之作……加缪、奈保尔和毛姆,无不是文学领域的杰出者,对自己笔下人物格朗、华兹华斯和施特略夫,感受究竟是复杂,是无能为力,还是体恤与慈悲?

    在格朗、华兹华斯和施特略夫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处身在庸常的格局中,去度量天才们的漩涡体验,也度量那深渊一样的生命中月光一样的福祉。我明白这些大师走到心灵痛苦的极致,也将走到生命绽放的极致,那些古往今来的天才们,必将一一拔除生命的栅栏,直到走上一片孤独高旷的场域……在他们的大绚烂与大倾泻之间,是大自由后的大创造,昂扬的生命意态奔放如火山熔岩冲霄而出,每一块飞起的石子都在呼啸、沸腾、融化,在喷涌中烧毁大片林木,也淬凝出无数光彩熠耀的宝石——我怎能不仰望并深深叹息于这恣肆的绽放!

    在那些极限的体验,和平庸的大众之间,是否这便是那条沟通的渠道?是这些普遍的唤醒,构成大师跟芸芸众生之间神秘而丰富的联结。也就是说,在真正的艺术家和普通人之间,在这个更大面积的过渡带里,是无数个平凡而不甘平庸的我们。那么我又何必问,我的灵性的极限和命运的边界在哪里!我相信,其实它就在捡起庸常的六便士又抬头看到月光的那一个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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