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位大姑娘的缘分很深。我们一般年纪,从小玩到大。
和大部分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一样,在轰轰烈烈的大时代里,也算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界。多年以前,并非怀旧地遥想,也非多年之后的漫长回忆,三、四岁的一个梦境,今天依然在脑中透亮——她小小的身躯,穿着胖乎乎的花棉袄裤,独自一个人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里。她走啊走啊,小娃子居然也没有害怕。几十年以后,她坚信,这是对轮回最初的记忆。也许每一世的生命体结束变换之时,都会喝下一口孟婆汤,于是姑娘也只能记得现世的事情。
中国,上海。胶片是黑白的开始。姑娘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仅有一个布的洋娃娃和两大抽屉的连环画。用一寸多长的蜡笔涂鸦,画五颜六色的小人和树,认纸板牛奶瓶盖上的汉字,拨土抓蚯蚓,养过小鸡,小猫和小鱼,她的童年的确也不算寂寞。七岁上,小姑娘去读书了。
多年以后,姑娘傻傻地对我说,刚上学的头两年,文化知识根本都没学,光抄了大字报,要么举面小红旗,走出学校去游行,跟着大家喊口号,以至于后来正经读书时,数学成绩就从来没有打心眼里自豪过。我笑她,就是少根筋,别找借口,大家不都一样嘛。她冲我憨憨地一笑,不大的眼睛亮亮的。
姑娘小时候,上海流行黑白照着色,那时没有彩色胶片,她妈妈还年轻,爱美,每年总要有好几次,带上她去照相馆拍照,然后照片着上淡彩,每次妈妈看了总很满意。
光,透过岁月。慢慢地,生活就像那上了淡彩的照片一样,色彩多了起来,城市也是如此。姑娘开始听邓丽君的歌,哼唱谭校长的调,学会了卡伦卡朋特的《昨日再来》。姑娘悄悄地爱美了,她偶尔翘课,拉我逛街去百货公司看漂亮衣服,若有心怡的价格又不太贵,她就会在周末央求妈妈给她买下来,妈妈几乎都答应她。
而姑娘也是懂事的乖囡,读书从来不要爸妈操心,尤其是字写得好,作文也写得好。因为这事,她还告诉了我一件鲜为人知的“冤案”:初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有一次布置一篇写人物的记叙文,姑娘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外公,一时间很多回忆都涌上心头,于是她情感四溢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千多字(已经超过老师的要求了),把外公和外婆之间的微妙关系场景通过真实的对话和动作描写细致地展现出来,而且还不失时代的特点。交上去后,姑娘满怀热切地等待老师的表扬。结果两天后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责问她,这篇文章是从哪里抄来的?姑娘当时脑袋嗡地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想和老师吵架,老师怎么可以冤枉、诬蔑学生呢?但第二念,她马上平静下来,自我安慰,老师其实是觉得这篇作文本身太好了,以至于不相信是出自姑娘之手。
姑娘当然不会屈服于老师,而老师也怎么都不相信,结果作文批了一个良减,老师也不再追究。后来姑娘偷偷拿了两本得优的同学的作文本,看了那篇作文,于是她理解了老师为什么“冤枉”她抄了。也从此,她对写作有了自信。十七、八岁的时候,姑娘参加了上海市青年宫举办的征文比赛,获得了三等奖,得到的奖励是去张家界旅行。那是记忆悠远的事情了,但姑娘说那种快乐和满足恐怕能记一辈子。于是五年前,姑娘带着自己的女儿重新去了一次张家界,想重温一下那种快乐,真好!她如愿以偿了。仿佛是买一送一的奖励,回家前,母女俩还顺道去了凤凰,看了芙蓉镇,尝了当年刘晓庆做的米豆腐,这算是姑娘对她如水一般过往的真切怀旧,虽然那个时代她还太小,很多事情都是听父母说的,或是从电影里看来的,不过依然在她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就像那段时间流行过的伤痕文学。
恋曲姑娘的青春岁月,似乎朦朦胧胧地都被后来的作家、编剧们写过小说、改编过剧本,搬上过银幕,虽然不是最真切的,但在姑娘眼里,依然是“咚咚咚、锵锵锵”的大戏。在她那时的内心里,有过无数的波澜,但都被她那个“男男头”的短发发型、平胸的身材和单色拉链夹克衫给掩盖了。多年以后她对我说,这是典型的女文青打扮,充满了时代感,我知道这是她的调侃。
90年代初,有一首罗大佑的歌大火,歌名叫做《恋曲1990》,姑娘也在那时遇见了她的初恋。现在说来是聚合了北上广的因素:上海姑娘和北京小伙在羊城相遇并擦出火花,分别前在出租车上两人都流泪了,那是不舍。姑娘初尝爱情滋味,感觉人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给他们的缘分。后来他们去了彼此的地方,在她的城市,手拉手走过长长的南京路、淮海路,从浦西到浦东,那时几座大桥都还没有建好呢,外滩也没有后来那么美;在他的城市,他们也手拉手地从东西长安街的这头走到那头,从前门走到朝阳,他们可以那样不知疲倦,仿佛希望未来也像他们走过的路那样绵长不休。
然而,最美的乐章也总要结束,和大多数的初恋一样,败给时空距离,早早夭折了。姑娘告诉我,这段经历让她明白了两件事,一,什么是刻骨铭心,二,感受到了心痛。我知道这段故事,挺惋惜的。很久以后,和姑娘聊起,她说她编过无数个他们重逢的结局,只是从未在现实里出现过。
好在,我了解姑娘,她有一点点理智,一点点潇洒,很多点可爱。伤心路自己走过,回头依然是条好汉。
后来的日子,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企事业单位开始使用电脑代替手写,并推进无纸化进程;彩色胶片大行其道,似乎可以记录更加真实的生活场景。
七、八年以后,也是姑娘的大日子,她决定走一走丝绸之路。那时她刚换了一份工作不久,用上了一整年的休假,再加头尾三个双休日,又和母亲磨叽了一个多月,也做足了准备,姑娘終得成功上路。凯旋归来以后,姑娘把这三周的日记重新整理,整成了一本好几万字的《西行日记》,我有幸是第一个读者,真替她高兴和自豪。只可惜当年发布的一个叫“榕树下”的文学网站后来没有了,最初记录下的DOS三寸硬盘也找不到了,我都替她急,她却笑笑摆摆手:都在心里和脑里的硬盘存着,丢不了。
记忆年轮有一天早上我还在被窝里睡觉,被姑娘的电话叫起,她跟我说得语无伦次,快看电视,中央台,实话实说,是他。我明白了,她以这种形式又见到了她的初恋,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告诉我,他曾经说过,往事虽好,却不堪回首。
不多久,姑娘决定出嫁。我多少有点狐疑,仿佛有些不真实。然而,在现实里它是真实的。当人们决定不想一个人过生活的时候,会比较容易走进婚姻,这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我在姑娘的婚姻里看到了平淡,我不敢说,好的婚姻是怎样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看到也听到很多的祝福,就像我对她的祝福一样。
两年后,姑娘也当了妈妈。这反而与我知道的姑娘以前的想法渐行渐远,我不明白她是越来越成熟还是越来越糊涂。她和我说人生本来就充满了悖论。
后来的生活,就像每天要通过一扇狭窄的门,进进出出。所有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说得好听是责任,说得不好听是行尸走肉。相同的日子多少都有点麻木,升职加薪旅行美食带来的是很短暂的快乐和满足,然而时间给予我们的,绝不是仅此而已。最大的苦难是时间带给我们衰败,包括所有的一切,健康、亲情、爱情、友谊、金钱,哪一样不是呢? 彼时,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企业之一——柯达胶片轰然倒闭,宣告破产,数码相机大行其道。后来又有两家世界实力雄厚的百年金融机构倒闭。这些都在给我们警示:世上没有一层不变的东西,没有。
姑娘告诉我一句西谚:只有死亡和税单永不落空。有些事情该来的总要来,早晚而已。姑娘终也没有捱过七年之痒,孩子五岁时,她又恢复单身,成了单亲妈妈,而姑娘的母亲却罹患了恶性肿瘤。我也帮不上她什么,至多安慰几句或偶尔搭把手,大家过得都不容易,都挺挣扎。而我看姑娘倒也不见她悲悲戚戚,她还是如常地生活着。她的好友们总是夸她坚强,并且一直鼓励她,也尽力帮助她。为此她真诚地感恩他们,她对我说,精神的力量不可估量,今生如果还有什么所求的话,就求智慧。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姑娘的母亲还是在两年多前离世了,这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姑娘开始思索死亡,未曾想,这真的给了她平和的力量。我们曾经都为子女的成长而烦恼和焦虑,总是理不出个头绪。姑娘说,看看宫崎骏的漫画,暖心吧,老人是怀揣着死亡的警示钟声,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姑娘推荐我去读《印祖文钞》,她告诉我,两年多前她不能理解祖师说把死字贴在额头的含义,现在慢慢开始明白了,生死真的在呼吸间。所以她有空的时候也去帮人助念,她说这对于我们学会“放下”有极大的裨益。
我们常在一起聊天,有时我回顾自己,觉得自己的很多岁月都白活了,我常常不满足自己的人生,觉得完全没有成就感,看看姑娘我却觉得她每一步走来都特别踏实,虽说路上不是鲜花铺满地,有时还挺荆棘丛生的,不过她活得也蛮潇洒。一年多前,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开始写文章了,都发布在简书APP上和她的微信公众号上,有时她就挺自嗨地对我说,这回你不说我老土了吧?我嘴上笑她,三岁看老,算了吧,但内心深处还挺感动的,也鼓励她继续写下去,虽然读者很少。我读过姑娘所有的文章,不下两百篇吧,有一些没有公开发布的,我也读了,有些的确不错,很真实很深刻,读罢也不由地让我思考自己的人生。
前不久姑娘对我说,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能活到天命还是耳顺或者是古稀还是耄耋,总之未来的日子是一天天地减少,一切都有定数,我们尽量以最好的姿态去活。我问她什么是最好的姿态,姑娘笑了: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我激动地抱住她,她呵呵一笑轻抚我的后背,丰子恺说的。姑娘还告诉我,她和摄影家朋友有一个约定,会找个时间制作一部属于她的“大片”,到时她会第一时间给我看。
我们的精神世界如此相通,此生最了不起的是遇见了解,我遇见了。前两天是姑娘的大日子,本想找她一起庆祝,孩子病了没顾过来。于是花了几天时间,凑了这篇文字,权当是献给姑娘的礼物。
姑娘,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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