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静都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1965年入沈阳二十中学时,我们十三岁。
明在我班男生中年龄最小。他身材修长,面孔清秀,有些文弱书生的样子。明的父母都曾是省委机关党刊杂志社的干部,可能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的缘故,感觉在他聪明、活泼、单纯的天性中,带有一种隐隐的忧郁。
静是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同学。她大大的眼晴,略显前翘的尖下颌,说话快言快语,因为在校期间一次下乡劳动,与贫下中农房东发生了口角,便被视为思想落后的学生。
1968年我们下乡到康平县,我和静、明等21名高一、初一的同学分到了一个青年点。1969年3月,在农村过完“革命化的春节”后,我和静等几名同学回沈阳探亲。
一天静来找我,讲了她去明家看到的情况。明的母亲已经去了五七干校(父亲的情况不太清楚),明和哥哥分别下乡后,家里只剩两个上小学的弟弟,屋里凌乱不堪,时常食不果腹,很是可怜。了解到这个情况,我俩相约,第二天便各自从家里带了一些食品,去了明的家。
原来,在沈阳的那些天里,静多次去过明的家,帮助两个小弟弟做饭、收拾家务。当年,一个红五类的子女,肯默默地去帮助“黑七类”同学的弟弟妹妹,这件事让我很感动。
转眼到了中秋节,那天晚上生产队破例没有召开批斗会。劳累了一天的女同学,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各自的事情。静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后背便走了出去,我心里明白,她一定是有话要跟我说,随后我也走出了青年点。
青年点在生产队队部的前院,穿过队部北门是国道,国道的对过有一口水井,静站在井台前等着我。皎洁的月光照在静的身上,洒在井台的石板上。我不由得想起 “床前明门光”的诗句,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静说,明的哥哥给她来信了,感谢她帮助照顾两个小弟弟。信中还说,他从明的去信中,明显感觉到明低落的情绪,非常担心。他肯切地希望静能尽同学之谊,帮助明走出思想的困顿。
我倾听着静的话,心里隐约感觉出她内心中流露出的那种情愫,似乎超越了一般同学间的怜悯之心。想到平时她看明的那种眼神,在明家收拾房间的那种温情,我似乎明白了。
就在这时,从队部院里传来清脆委婉的笛声,“月亮在那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仿佛诉说着对亲人的无限思念。
吹笛子的是明。他不但笛子吹得好,口哨吹得也很优美动听。明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多受岐视,经常自己躲在生产队饲养员崔大爷的房间里独处。
我陪静回到队部院里。饲养员崔大爷不在,我让静自己进去和明谈谈,我则坐在门外不惹眼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当时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是想给静作个伴,还是帮着站个岗?总之是不想让别的同学知道这些事。
以后几次冬夏农闲回城,时间虽短,可每当我去静的家,总能看到明也在那儿。那时静的父亲在外地工作,不常在家。静的母亲和姐姐、弟、妹对明都很好,给了明很多家庭般的温暖,明的心情也日渐开朗起来。看出他俩日臻相爱的关系,我只作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在知青下乡的最初年代,那时“左”得很,在许多青年点中,谈恋爱是被视为不耻之事。1970年冬季的一天,一场棒打鸳鸯的恶作剧在青年点上演了。
静给明写了一封信。那封信静后来给我看过,其实上面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都是些励志的劝慰,现在看来就是一篇满满正能量的心灵鸡汤。就是这样一封信,被男同学发现了。但在那个年代,这种书信显然暴露了他俩之间的恋爱关系。有的同学就“劝”明与静断绝关系。
那是个冬季农闲时节,点内大多同学都回城探亲了,轮到静给青年点留守的同学做饭。一天下午,我去老乡家给个病人针灸后回来,看到静的双眼哭得通红,忙问事由。静拿出两张被撕得四分五裂的信纸。静说,当天下午她准备做晚饭时(农村一年四季两顿饭),在锅台上看到用土坷垃压着的被撕碎的信纸,一眼认出这是她前不久写给明的信。
正当她有些发懵时,男生宿舍里传出了哈哈的大笑声,还有人背诵着信的内容,其间夾杂着明带有哭声的抗议。静说,当时她没有勇气冲进男生宿舍去质问,因为她怕见到那令人尴尬的场面,只好返回女生宿舍自已痛哭起来。
几十年来,每每想起那情形,心都会隐隐作痛。当时静和明的内心是怎样地锥痛,一定是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这件事情过了不久,明的母亲从干校中解放出来,下放到辽西偏僻山区,明作了跟家走的选择。
明走的那天,他的表情很忧郁,坐着生产队的马车被同学们送到了县里。静没有去和他道别,而是躲在老乡家里偷偷地哭了一场。
明走后,开始还与静来往通信,信都是通过明的哥哥转来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的通信渐渐的少了,直至断了联系。
1972年春,静通过叔叔的关系,将户口转到了黑龙江鸡西市郊区的农村。两年后,静从那里抽调到黑龙江省的一所师范学校就读,毕业后就地做了一名中学教师。
八十年代初期,大批落实政策的人返回了沈阳。静费尽周折,终于也调回到家乡,那时她仍只身一人。
1985年夏,我班同学召集了第一次大型聚会。这次聚会明来了,从他的讲述中我们才知道,以后那些年明的悲惨遭遇。
明随家去了辽西大山里之后,因家庭政治条件的缘故,几次与招工抽调无缘。生产队长威胁他说,如不娶他的女儿做媳妇,就永远别想离开农村。绝望的明为了回城,不得已娶了队长的女儿,却仍然不能抽调回城。
愤怒的明给中央写了一封匿名信,表达了自己对文革的强烈不满。匿名信被一级一级地追查下来,通过字迹对比发现是明的所为。
明被公安机关逮捕,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了死刑缓期执行,后又改判为十二年有期徒刑。文革结束后,明还关押在监狱里,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才得到平反。出狱时,因长期睡在水泥地上,严重的风湿病差点让他彻底瘫痪在床。
明在监狱的那些年,他的农村媳妇一直带着孩子艰难地等着他。因此,明后来随母亲落实政策回城安排工作时,怀揣着准迁证,也揣着良心,把妻儿带回了沈阳。
在那次同学聚会上,静与明相隔十几年后再次重逢,两人表面貌似平静,但难掩内心情感的波澜。席间,明悄悄向我问了静的情况,当他得知静一直在等着他时,表现得悲悲切切。但他说,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没有办法走离婚的那条路。
1987年的一个夏天,静约我去了她家。我俩如同在青年点一样,相邻而卧,长谈了一夜。我劝静放弃与明过往的一切,既然今生不能相濡以沫,便应该从此相忘于江湖。人生一世,或许都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但不可能都会执子之手,终老一生。静决心把十几年的思恋之情,深藏到岁月红尘企及不到的心底。
世事难料,人生苦短。明的人生路一步一个坎,走的很不顺。他在机关工作几年后,脱离体制下海办了个小公司,钱没挣到公司黄了,渐渐又与同学们失去了联系。2015年,天南地北的青年点同学又在沈阳聚会,几经周折才从明的弟弟处得知,明因突发心肌梗死已经去世多年了。
静中年才结婚。婚后倾囊给丈夫的父母买了新房子,后因与丈夫感情不合离了婚。一年后前夫病逝,静又一手帮助料理了后事。2005年,静带着上了高中的儿子远嫁美国一华人。
上山下乡已成为五十年前的记忆,可是,当年的知青生活仍历历在目,那是一段没齿不忘的人生经历,让人一生一世魂牵梦绕。
明与静相望江湖的爱情已成为故事,但这个故事给人以一种感悟,也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了难忘的时代印迹,但愿这一切不会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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