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节节败退
进入天禧四年(1020),赵恒已经病入膏肓,无法上朝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后来干脆长时间不露面,再后来,连说话都成了困难。
赵恒病势越重,后党和太子党的斗争越激烈。五月,寇准拿“争夺盐井”事件率先发难。
当时,四川一带盛产井盐,经营井盐是一项很赚钱的买卖。刘皇后是四川人,她显贵以后,老家的亲戚也跟着沾了光,成为当地有名的大户。刘家人看见别人经营井盐有点眼红,就利用权势夺了别人的买卖。这种仗势欺人、与民争利的事情历来最遭人厌烦,结果,举报信一直送到了朝廷。寇准本来就嫉恶如仇,一上朝就提出要坚决依法惩办,不但要法办刘皇后的亲戚,还要追查后台,一直牵涉到刘皇后的前夫龚美。
很可惜,寇准这次又没把准赵恒的心思。一路过来,我们其实已经看得很清楚,赵恒从来不是个有魄力的君主,他虽然不希望朝廷大权落到女人手里,但也绝没有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般的勇气。应该说,赵恒的心里,也十分矛盾,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毕竟是皇子的养母。他只想遏制稍稍遏制刘氏的权力,让她从一个政治女强人变成一个简单的贤妻良母,足矣。
当然,谁都知道,这是赵恒的一厢情愿。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政治斗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
寇准的提议刚抛出来,丁谓、曹利用就投了反对票,理由十分奇葩,说是现在有的地方正在闹旱灾,不适宜兴起牢狱之灾(天旱不宜更起冤狱)。赵恒心里也不赞成寇准的提议,乘势又和了一把稀泥:“算了,算了(便罢,便罢)。”
寇准自讨没趣后,彻底看清了赵恒心里的小算盘,他决定不再直接攻击刘皇后,而是实行绕道攻击。
与此同时,刘皇后和丁谓经历这次风波后,也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来临,他(她)们当然不会听任局势朝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
双方都希望看准机会,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六月,赵恒的身体再次恶化,更严重的是,他的神智变得很不清醒,经常是自己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一天,寇准瞅准机会,单独进宫面见赵恒。他先是不紧不慢地和赵恒谈着一些常规事务,谈着谈着,逐渐把话题转移到了太子身上。赵恒也不管听没听懂,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寇准突然前趋一步,走到赵恒的近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太子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人。”
赵恒无力地看了寇准一眼,示意寇准说下去。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放心把皇权交给太子,巩固大宋江山根基!”
寇准的谏言一针见血,他劝赵恒以江山为重,不要再贪恋皇位,趁自己还有一口气,赶紧决定让太子监国,把权力提前交到太子手上,以保大宋江山不落入旁人之手。
说完这句,寇准观察了一下赵恒的反应。
赵恒没有马上回应,他疲倦地闭上眼睛,面无表情,毫无声息,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雕塑。
不得不说,帝王表面上是最风光的人,本质上却是最孤独的人,在他即将离去的时候,无论亲疏、无论忠奸,大家都无暇关心他的生死,每个人的心里都只惦记着那个空置的皇位。他享受着权力的荣光,最后又成了权力的傀儡。
形势已经非常明朗,如果权力还在赵恒手上,刘皇后就可以利用亲近赵恒的便利弄权,如果权力转到了太子身上,实际掌权的就是辅佐太子的宰执大臣。
寇准告诉赵恒,他必须在生前做出抉择,否则后患无穷。
过了许久,赵恒才睁开双眼,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寇准,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恒的态度让寇准大喜过望,赶紧趁热打铁说出第三句话:“丁谓是靠不住的人,不能让他们来辅佐皇太子,请皇上选择正直的大臣辅佐他。”
这回寇准吸取了教训,他不再把矛头对准刘皇后,只是希望除去后党中最活跃的丁谓。丁谓一除,其他的人物就好对付了。而刘皇后一旦被剪除了羽翼,再想干政也不会有人理她。
难得的是,这次,赵恒又首肯了寇准的意见。
走出宫门,寇准早已激动得不可自抑,为防夜长梦多,他赶紧找来了翰林学士杨亿,让他连夜起草请求太子监国的表文、罢免丁谓的诏书。
杨亿接到命令后,既兴奋又紧张。他知道事关重大,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所以,一接到命令立刻屏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埋头起草表文,甚至连剪蜡烛芯的活也亲自来干。
然而,杨亿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还是在寇准自己的身上出了纰漏。
要说寇准别的毛病都没有,但贪杯的问题还真是存在的,尤其喜欢聚众豪饮,还非要喝个不醉不归才尽兴。
这回,寇准眼见即将大功告成,心生得意之心,开心地喝起了小酒,酒喝高后,嘴不把门,竟然把消息给露了出去。
喝酒误事,所言不虚。
风声走漏后,后党的眼线立刻向刘皇后和丁谓等人进行了报告。刘皇后和丁谓立刻决定,连夜采取行动,马上去找赵恒,让他改变主意。
赵恒已经答应了寇准的请求,还能再马上反悔吗?
事实证明,赵恒的“金口玉言”确实比废纸还不值钱。更何况,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一个生命垂危、脑袋已经变成浆糊的皇帝。
当丁谓等人跑到赵恒跟前,带着哭腔诉说自己的委屈时,赵恒立刻没了主意。
或许是得了健忘症,早已忘记白天的承诺;或许得了痴呆症,失去了基本判断力。赵恒居然答应丁谓,推翻了寇准的建议,甚至还要罢免寇准。
转眼间,事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丁谓显然要比寇准谨慎,得到赵恒的肯定答复后,他连宫门都没迈出去,直接派人把钱惟演叫了进来,当场起草好了罢免寇准的诏书。
搞定寇准后,钱惟演接着对赵恒说:“如果这样的话,宰相府里只剩下了一个李迪,是不是再任命个其他人为宰相?”钱惟演是想趁热打铁,继续扩大战果,把丁谓推上去当宰相。
可赵恒被折腾了一天,早就精疲力竭,听了钱惟演的话,只是有气无力地回了句:“以后再说吧(姑徐之)。”
徐之就徐之吧,反正已经取得了不小的胜果,也不枉连夜加班。丁谓和钱惟演开心地溜了出去,有没有吃夜宵庆祝不知道,兴奋地睡不着觉是肯定的。
与此同时,寇准、杨亿等人也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他们摩拳擦掌,只等一上朝,就奏请太子监国,然后就是赵恒批准,然后就是后党扫光光,然后就是寇准一人撑起大宋天空,然后就是放手施展自己的治国理想……反正,应该也没睡着。
第二天,早朝。
寇准、丁谓等人都准时前来打卡上班,平时互不待见的两拨人这回没有怒目相向,每个人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因为大家都确信,过了今天,眼前这个讨厌的敌人将在自己的面前彻底滚蛋,越远越好。
今天的笑容,是胜利者面对失败者的嘲弄。
然而,胜利者只有一方。
当罢相制词宣读的时候,寇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按照以往的性格,他早已暴跳如雷,定要站出来喷一会口水。
然而,这回寇准很反常。
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辩解,没有斥责,平静地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
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得到一个解释。
寇准抬头看看坐在皇位上的赵恒,那里只有一个无精打采、神志不清的病人,木然的眼神,呆滞的表情。
或许,眼前这个病人就是最好的解释。
天禧四年六月,寇准再次罢相。
五起五落。
当然,政治斗争是极其曲折复杂的,后党还远没有到弹冠相庆的时候。寇准虽然没有了实权,但仍是当朝的太子太傅、莱国公,更重要的是,他还留在京城生活。
只要寇准还在京城,以他的品级,就仍可能在很多礼仪场合见到赵恒。说不定哪天皇上回心转意,又把寇准提上来也说不定,谁不知道寇老先生自带电梯属性呢?
对刘皇后、丁谓来说,寇准就是放在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她)们就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丁谓还在想法子剥夺寇准的留京指标,寇准的队友却已经按奈不住了。他们积极主动,策划反击,准备帮助寇准改变不利的处境——终使寇准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子党首战失利后,最着急的人不是李迪,也不是杨亿,反而是宦官周怀政。
都说官场是最现实的,谁一旦失势,那就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但是,在宋朝,宦官和文官的地位可不一样,同样失势,李迪、杨亿等最多也就贬个官,好歹还能活命。而周怀政就不同了,以他的斑斑劣迹,极可能变成一只烧鸡。
为了挽回败局,周怀政决定铤而走险,他制定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计划。
计划概括起来有五点:逼迫赵恒让位当太上皇,扶持太子登基,废掉刘皇后,诛杀丁谓,迎回寇准当宰相。
应该说,从行动目标来看,充分体现了周怀政的远大理想和革命彻底性,但他的智慧和他的决心实在不兼容,计划还没出手,就先夭折了。
过程很简单,周怀政找了禁军中几个亲信(自己以为)搞宫廷政变,结果人家听了他的命令后,毫不犹豫地跑到了丁谓家里……
处理结果简单明了:周怀政被问斩,还顺带连累了甲乙丙丁若干人。
其中的甲乙丙丁,寇准也在内。
丁谓对寇准早已恨之入骨,他千方百计地把寇准和周怀政案牵连在一起,还不断在赵恒耳边拿此说事,对寇准一贬再贬。
七月二十八日,寇准被贬为太常卿、相州知州,一下子由一品变成了三品。
七天后,正往相州(河南安阳)赶路的寇准接到命令,改任安州(湖北安陆)知州,只好调转马头。
十八天后,还是在路上,寇准又接到命令,他的工作地点又变成了更偏远的道州(湖南道县),更可气的是,连官衔也变成了六品小官——道州司马。
五十九岁的寇准二十五天内被连贬三次,一位为国家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名相,如今却屈辱地被人驱赶着,疲于奔命。
然而,寇准似乎注定命运多舛,后面,还有更险恶的考验等着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