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宝木笑
佳作和经典貌似很难区分,毕竟经典需要时间的检验,但这仍然让小说家心力憔悴但又欲罢不能。拥有文学野心的小说家会将自己的作品进行近乎残酷的打磨,他们会非常决绝地向更高的层面进行冲击,这样的境况非常适合肯•福莱特和他的“世纪三部曲”。肯•福莱特的历史小说《巨人的陨落》曾18次登上10国畅销小说排行榜榜首,这对于一部三部曲系列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开局,用我们现在“IP时代”的视角来看,这样的开局意味着纵然后续的两部仅仅进行保守的创作,那么以其第一部的销量惯性和读者基础,其仍然可以收获美妙的结局。在其第二部《世界的凛冬》推出后,我们曾经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显然肯•福莱特这位爱伦坡终身大师奖得主不会也不愿接受这样的庸常,他的20部小说已被译成33国语言,累计总销量超1.5亿册,他拥有佳作,但他更需要经典。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世纪三部曲”的第三部《永恒的边缘》显得尤为关键。如果说《世界的凛冬》作为“世纪三部曲”承上启下的一部,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世纪三部曲”的文学审美走向,那么肯•福莱特必须在《永恒的边缘》中为整个三部曲定性,最终实现文学意义层面的飞跃。《世界的凛冬》已然突破了以往肯•福莱特“历史悬疑小说”的窠臼,将“世纪三部曲”引导至“新历史小说”的道路,《永恒的边缘》在“新历史小说”的基础上如何破茧成蝶则成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当原始史诗隐退的时代来临,黑格尔极富先见之明地指出近代开始兴盛的小说的未来仍然是史诗方向,只是长篇小说要在缺乏产生史诗的那种原始诗的世界情况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史诗无疑是肯•福莱特要在《永恒的边缘》中需要完成的“最后一英里”,但在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等史诗经典的耀眼前缀下,要成为新历史小说的佳作相对简单,但要成为经典的史诗,这显然是一次非常艰难的历程。
毫无疑问,作为“世纪三部曲”的第三部,《永恒的边缘》必须承载宏大历史的讲述。当“世界的凛冬”随着二战结束,菲茨赫伯特家族、威廉姆斯家族、杜瓦家族、乌尔里希家族及别斯科夫家族五个家族进入了更加纷繁复杂的时代。《永恒的边缘》将故事开始的时间节点选在上世纪60年代是很讲究的,那正是上一部主人公们的下一代长大成人的时间段,更是公认的上世纪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等各方面碰撞最为激烈的时代,以丽贝卡、乔治、德米卡等为代表的“世纪三部曲”第三代人物带着青春的青涩走入了那幅史诗长卷。他们将经历东西德分裂、柏林墙、苏联秘密警察、刺杀肯尼迪、民权运动、古巴导弹危机、入侵黎巴嫩、弹劾尼克松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更重要的是第三代生活中还将面对摇滚、嬉皮士、跨种族婚恋、性解放以及对过去的误会与和解等一系列的精神洗礼。
20世纪是注定将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深深烙印的百年,人类在这个百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两次世界大战,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思想等各个领域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巨变和动荡,这个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星球却因为人类自身的缘故让人类自己都感觉到陌生,仿佛20世纪的我们突然来到了一颗陌生的“异星”。今年有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异星觉醒》十分火爆,人类发现了一个火星上的生命体,宇航员们在空间站唤醒了这个活体细胞并研究它,这个来自火星的活体有着颠覆性的生物特质,它既是肌肉又是大脑,生命力和力量超出了人类预测,结果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影片中给人印象极为深刻的是,唤醒了外星生物的微生物学家休临终说的那句话:“To kill is to survive; to live is to be cruel.”(杀戮,是为了生存;生存,可以很残忍。)
这仿佛是在给人类进入更为迅速发展时代进行的冷静注解, 20世纪对人类来说也许足够辉煌,但同样充满着残酷。如果说《巨人的陨落》奠定了整个三部曲恢弘的基调,《世界的凛冬》揭示了一种血与火的残酷,那么《永恒的边缘》则展现了人类在那个世纪的后半叶灵与肉的焦灼。这在人物塑造方面显得尤为突出,《永恒的边缘》的主要人物无不充满着这样那样的焦灼感。作为黑人族群的精英,乔治•杰克斯哈佛法硕毕业,家境富裕,但60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让这位年轻人热血沸腾,他宁愿失去毕业后绝佳的工作,也要去参加“自由之行”,这是美国第一次挑战种族隔离的伟大运动。而就是这样一位充满着对现实对抗感的年轻人,机缘巧合之下却进入了白人权贵统治的核心,最终成为肯尼迪总统的得力助手,世事无常,乔治的这种“曲线解放”的行为代价则是其一生的内心矛盾和焦灼。
值得一提的是,《永恒的边缘》中这些充满焦灼感的人物设定是极为巧妙的。整部小说仿佛魔镜的双面,从对抗中的美苏切入,当乔治在白宫经历一系列彷徨和矛盾的同时,在地球的另一边,另一个主人公德米卡•德沃尔金正处于苏联权力角斗场的中心。这位家世煊赫成绩优异的二十二岁处男成为了赫鲁晓夫的助手,并在各种机缘之下得以进入决策的核心,在这位妹妹因为反对苏共集权而不得不被变相流放至古巴的年轻人心中,永远充满着疑惑和对自我的诘问,这种互文般的人物设定在书中随处可见。
那注定是一个充满着“异星感”的时代,到处充溢着种种对抗和不可思议。这显然给肯•福莱特实现“世纪三部曲”最终升华带来了极为宝贵的契机,但仅仅靠这种二元人物的互文设定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作为现象级小说家的肯•福莱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必须在更高的地方实现突破,一个棘手的问题出现了,他必须在小说的写作手法和思想主题上实现双重升华,并且要将两者契合得极为完美。肯•福莱特清楚地认识到当其写下《巨人的陨落》的第一个字的那一刻,当他心中升起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勾勒一个世纪的宏愿的那一刻,他必须实现某种觉醒,必须重新审视长篇小说的魂灵和使命,这正是卢卡契所说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应史诗式地表现生活”,也是黑格尔所强调的“事物的整体”,“包括表现生活的外表,包括构成人生某一领域的最重要的事物以及在这一领域内必然发生的最典型的事件的史诗式和诗意的变革”。
不难发现,正是这种“史诗”和“诗意”融合的更高要求,让肯•福莱特在《永恒的边缘》中最终选择了“另类史诗”的创作道路,因为唯有如此,佳作才能向经典挺进,一生作品大卖的肯•福莱特对“世纪三部曲”的创作定位不是畅销,他要的是不朽。如果说《战争与和平》代表着一种完全的传统史诗般的宏大和苍茫,充满着恢弘的战争场面,而大陆当代文学以《白鹿原》、《秦腔》等为代表的作品用“小历史”和“生活化”为切入点四两拨千斤的话,那么显然肯•福莱特的“另类史诗”是将这两种史诗型小说的写法进行了糅合。在《永恒的边缘》中既有《战争与和平》式的史诗特点,其在“大事件”方面的选取足够宏大厚重,同时,又抛开了油画长卷式的大历史腔调,将《白鹿原》、《秦腔》的“生活史”笔法作为具体的运用,更多关注人物自身的悲欢离合和内心的矛盾焦灼,因此给人带来了“另类史诗”的新鲜感和亲切感,这是极为难得的艺术尝试。
正因为如此,《永恒的边缘》比“世纪三部曲”的前两部更加侧重人物自身的故事,而不是在历史大事件的长卷中让人物被弱化甚至虚化,小说的情节最终回归于人物。例如柏林墙的修建和推倒这两件历史上的大事件,肯•福莱特并未过多地进行宏大场面的渲染,而是通过女主人公丽贝卡和其家人的感官和生活琐事进行感受,柏林墙事件本身只是人物在生活中遇到的很多大事之一。相对于传统的史诗型小说,我们甚至可以发现肯•福莱特在处理历史和人物关系的时候是趋向“倒置”的,传统的史诗小说是将人物置于历史中,人物只是历史画卷的一个组成部分,历史情节在实际上是高于人物的,而在《永恒的边缘》中,那些历史的大事件只是成为人物生活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于是,在前两部“现场感”笔法的基础上,《永恒的边缘》更多地强调“参与感”,在肯•福莱特“另类史诗”的视角下,人物终于完全从那仿佛凝固的时代长卷中走出,历史好像活了起来。我们还记得在《世界的凛冬》中,肯•福莱特把年轻的沃尔特、艾瑟尔、劳埃德等人物接引到国会纵火案案发的现场,并把主角之一的劳埃德安排到更深入的位置,与希特勒等人擦肩而过,实现了一种“近景”代入。而在《永恒的边缘》这种代入的手法完全觉醒为一种参与的笔触,乔治直接参与到古巴导弹危机的处理中,并成为特别检察官及律师团队的一员,深入调查水门事件,而德米卡更是拨通了戈尔巴乔夫卧室的电话,告诉了他契尔年科的死讯。肯•福莱特在“世纪三部曲”收官之际终于经由“另类史诗”的实践,实现了一种对长篇历史小说的顿悟:谁说历史创造了人物?是人物创造了历史。这是我的小说,这是我的国。
也正是这样的顿悟,让《永恒的边缘》得以将整个“世纪三部曲”的主题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史诗型小说的在这个方面向来是很难突破的,那厚重的历史感不但束缚了人物的塑造,在某种程度上也镇压了创作者对小说主题自我坚守的更多可能。然而,即使历史尤其是那些大事件起初让人觉得仿佛黑洞,人们如草芥般被无情地吸入其中,肯•福莱特却仍然执拗地坚守着“我亲眼目睹,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这样的主题信念,从未动摇。当丽贝卡发现自己心中的“真命天子”竟然是东德特务机构的密探,她内心的爱情轰毁了;当黑人美少女玛丽亚成为肯尼迪总统的情妇并为其堕胎,她的虚弱让倾慕她的乔治内心充满着苦涩;当德米卡随着苏联代表团来到越战前线,面对无数血腥这位整天处于克林姆林宫核心的年轻人被震撼了……
但这些毁灭和残酷却仍然没有灭绝人类的生活,“说到底,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于是,我们看到一生坎坷的丽贝卡在53岁的时候仍在尝试爱情,还剪了一个戴安娜王妃的发型;一直在政治和情感双重旋涡中挣扎的乔治,在看到自己的儿子杰克在屋子里跑跑跳跳,扔一只球,“乔治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目睹一个奇迹似的……看到儿子专注的样子,乔治不禁流出了敬畏、感恩、骄傲的泪水”……在将20世纪后半叶几乎所有的历史大事件全部囊括之后,《永恒的边缘》仍然如此细腻地在描述生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笔力深厚的问题,而是文本自身的主题设定发展的必然——史诗必将也必须觉醒于人类的生活。
也许这个世界正如《异星觉醒》所说“生存,可以很残忍”,但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就放任了自己的生命。很多人将这部影片最后的彩蛋,即那火星的强悍生命还是来到了地球,作为末世的开端,这有一定道理,毕竟那般凶险的生命体确实会极大地威胁人类的生存。但这也许仅仅是电影的一重意味而已,在更深层的角度探求,人类在这样的巨大威胁面前,也必将激起自身强大的生存本能,就像异星生命一般不顾一切。我们可以想见,在经历了种种血与火的浩劫和残酷后,地球虽然会成为人类的异星,但人类会真正重新审视生命和自我,更加用力地拥抱生活,所谓觉醒不过如此。在《永恒的边缘》的最后,肯•福莱特正是安排了一个类似诺亚方舟经历大洪水后上岸般的情节:
在奥巴马就职总统的电视直播之夜,经历了半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风雨的人们聚到了一起,“客厅里有玛丽亚的婆婆杰姬,她已经八十九岁了,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力旺盛。有玛丽亚结婚十二年的丈夫乔治,他今年七十二岁,头发都已经白了。玛丽亚在六十岁时第一次当上了新娘。有乔治的前妻维雷娜,她无疑是美国最漂亮的六十九岁女人。还有乔治和维雷娜的儿子杰克,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个律师,这天,杰克和妻子带着他们五岁的漂亮女儿玛伽一起来的……”当奥巴马在电视中说道:“这是所有美国人民共同给出的答案……我们是美利坚合众国这个整体,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和种族歧视者打斗而受伤的血气方刚的即将从哈佛毕业的小伙子乔治,“他满是皱纹的棕黄色脸上噙满了泪花,乔治用一块大白手绢擦去泪水,但擦干以后,又有泪水挂在了脸上。”
小孙女玛伽问奶奶玛丽亚:“爷爷为什么哭?”
“亲爱的,”玛丽亚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世纪三部曲”至此戛然而止,只留袅袅余音。从《巨人的陨落》到《世界的凛冬》,再到《永恒的边缘》,我们不难发现那是一个世界在逐渐异化中艰难前行的过程,几多毁灭,几多癫狂,我们更看到了五个家族的几代人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浮浮沉沉,多少苦痛,多少挣扎……肯•福莱特忠实记录了历史,也忠实坚守了初心,异星也许曾经让我们感到陌生和焦灼,而史诗终将记录我们的感动和生活,也许这次的记录满是另类的味道,但某种意义上,这也许正是觉醒的气息吧。21世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将近五分之一,那正好大致是《巨人的陨落》的故事在上世纪开始的时间,新的“世纪三部曲”在等着我们每一个人。
—END—
已刊2017-7-15《晶报》,题目改为《这部史诗之作如何走向经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