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把院子外闲置的地方垒起石堰填了土,整出了几块菜园子。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有的起了埂子,插了地瓜秧。有的刨了坑,栽了黄瓜、豆角。就连墙头地角也没放过,撒了南瓜种儿。浇了河崖里的山泉水,苗儿不久就由嫩黄变成墨绿,仅能转身的菜园子里就丰富热闹起来。每一块地都像是一个部落,各具特色,各自精彩。
周末的时候小妹小妹夫带着孩子回去采摘蔬菜。每一次都会满载而归。夏天的时候黄瓜还带着透明胶般的白刺儿,顶端挑着一朵枯败的黄花儿。用手搓一下附着的刺儿就可以生吃了。贪婪的咀嚼着,青绿色的汁儿便在你的嘴里游走。那是一种攻城略地的霸道,毫不留情地攻占你的所有味蕾。
相比之下豆角就谦逊多了,它们总是低下了头,是不是因为也爱这土地爱的深沉呢。到了秋天刺拉拉的大叶子下面就藏着成熟的南瓜。有那么两次小妹夫发的视频里,十几个南瓜,长的短的,胖的瘦的,靠在一起,像是排队等公交车的乘客。我猜想他拍视频的时候从第一个一直注视到最后一个,视线就这么移过去,肯定像检阅士兵的首长。
中国人从来都是那么热爱种菜,新闻上说中国人把菜种到了南极、孩子留学的异国他乡、高山海岛。好像中国人到了哪里就把菜种到了哪里。反正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家从那个一天到头不见阳光的院子搬到了村子西头。我们一家终于结束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当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进院子时,我竟然有些不适应了。就像经常上夜班的人突然换成了白班,就像经常出差的人常有的飞行时差反应。享受着阳光的安抚,我莫名感觉有些奢侈有些惭愧有些茫然有些受宠若惊。世界的大门为我打开了,我走进去,却惶惶然,无所适从。
新家外面就是我们家的责任田。爸妈在地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茄子,豆角、辣椒、黄瓜。茄子上开紫色的小花儿,很是可爱。不久那花褪去,圆嘟嘟的紫色的小球就挺了出来。慢慢地,长大了。成了圆鼓鼓的球形的茄子。白色紫色交织在一起,剪下来拎在手里,把儿上的细刺儿扎在皮肤上,略有刺痛。倒也有些沉甸甸的踏实感。炒茄子吃腻了,就把茄子片腌一下,挂上面糊炸了吃。这种做法比炖菜费油,所以炸茄盒是不经常吃的。塞上肉馅儿炸茄盒,那更是更久才能吃到的珍馐美馔了。
茄子是不用扎架子的。它粗壮的枝条稳稳的扎在地上。豆角非要纠缠在支架上,展示着曼妙的身姿。而且总是一窝蜂地生长。刚开始还是细细嫩嫩的,在热水里淖一下,用蒜泥芝麻酱香醋食盐凉拌,是夏日必备凉菜。可是再后来一天不摘就要老了。只能摘了做咸饭或者炖菜用。
墙边栽了丝瓜种子。丝瓜藤慢慢地爬满了院墙。不久就一根根吊在墙上。有的爬过墙头,躺在砖面上。躲避严实的丝瓜往往就摆脱了被吃掉的劫难,它们来到世上,它们沐浴阳光,直到躯体变成黄色,干枯了,便结束了此次征程。去掉皲裂的外壳,丝丝缕缕的瓜瓤结实地缠绕着,那可是难得的洗碗神器呢。
辣椒也是菜园子里必备的蔬菜。白色的小花谢了之后,羊角状弯弯曲曲的辣椒就顶出了头。接下来它们固执的生长,就像不肯承认错误的孩子,倔强地拧着脖子,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它的味道也呛的厉害。火爆泼辣,硬要夺走你的眼泪才善罢甘休。每次提到辣椒老妈总要把喂大妹吃馒头的场景重述一遍。老妈充满慈爱地给妹妹喂刚蒸熟的大馒头,结果呢喂一口大妹就哭一阵儿,这让老妈很是恼火,不由心寒。后来老妈才想起喂大妹之前炒过辣椒,手上肯定带着辣味儿的。这次经历是大妹和辣椒的第一次交锋。不打不成交。现在,大妹是无辣不欢的主儿了。
责任田里单独种蔬菜总归还是奢侈了些。大多数时候我们就在庄稼地里种上蔬菜。棉花地里,玉米地里,地瓜地里,凡是能撒下种子的地方都种了菜。土地,就是这么诚实和质朴。你只要真诚地对待它,它总会毫不保留地为你付出。就像生育我们的父母。于是,许多次,匍匐在土地上,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臂温柔的把你环抱着,踏实,心安。
感谢大地无私的给予,让生活在农村的我们从来都不会为吃的发愁。错过了五天一次的集市,提个篮子到地里走一遭,一定不会空手而归。那些秸梗上总会缠绕着一串串的芸豆,扁豆,绿色的叶子下也会有南瓜和你躲猫猫。即使过去那么多年,回想起来,当时挽着篮子的我,虽然衣服上粘着苍耳,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瘦弱的身躯丝毫看不出青春期的蓬勃舒展,但那时我肯定是自信的,富足的。每当我拎着满满一篮子菜踩着光滑的石板路回家的时候,夕阳的光辉洒在我的身上,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自己撸起袖子在灶台上忙碌的情景,那时我是统率全家饭菜的将军,所有蔬菜都要听从我的调配。每每想到这里,骄傲之感油然而生。
蔬菜长得太多吃不完的时候,我们就统统采摘来,用塑料绳束成一把把的,或者装到荆条编的篮子里沿街叫卖,换点买盐打酱油的零用钱。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擅长做生意的人。对于在大街上吆喝叫卖这种的事情更觉得紧张害羞。张不开嘴。喊不出声。我推着铁车晃在大街上。两个妹妹怯怯地尾随着。盼望着有人来,又怕有人来。我们三个互相推脱着,有时我干脆没有底气地以大姐的权威命令她们扯着嗓子叫喊。她们拗不过,又怕回去和父母交不了差,只好硬着头皮豁出去。稚嫩的声音在街上荡来荡去。偶有闲聊的妇人们寻着声音走过来买菜,一把把挑挑捡捡品头论足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就更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土里。仿佛等待买卖的不是豆角,而是自己。
冬天的时候,这样纠结的情绪就会褪去了。那时菜园子里茄子豆角丝瓜南瓜的秧苗都已干枯,萧瑟的秋风吹来,叶子窸窸窣窣得响。那些原本翠绿饱满的藤条也变得干瘪枯黄,飘摇在风里,任由命运摆布了。然而,就在残枝败叶里,在一片枯黄和褐色之间,菠菜拱出了一块块绿色,癞子头一样。它用柔嫩的身体抗争着严寒,告诉我:在生命这荒芜的原野,绿色才是人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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