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他一个人开始登华山。他没有带水,也没穿登山装,而是Polo衫、皮鞋;他更没有专业户外装备,甚至连久困市井之人初到这壮阔大山时该有的兴奋或感慨,都丝毫未见。这西岳华山,自古以险著称,奇峋的山石耸入云间,壁立千仞;因这险绝,有不少游人在此丢了性命;也因这险绝,慕名来征服“天下第一险”的游人从未断绝。爬华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在晚上爬。传说是此山系女娲补天留下的巨石化作莲花,故常有仙族聚于夜,晚间爬山可以吸收天地灵气,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吉光;实则是因为山势过于险拔,白天很多人会因畏高难以成行,于是选择晚上爬,前方五步以外一片漆黑,观不到也不觉恐惧,低头爬一夜山,正好黎明时分到北峰看日出,享受胜利果实。
如今正值暑期旺季,他周围不乏按照“规矩”傍晚开始爬山的游客,人家三三两两,嬉笑着,还没走两步就坐下来铺开所带食物开始享用;而他就那么沉默又略显突兀地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又好像是去赶着做点什么。他已经不停地走了半小时,抬眼眼前路中间,横了一块巨石,赫然三字映入眼帘:回心石。他怅然一笑,连石头都劝他回去,可他哪里还有退路?有的话,他也不至走这最想不开的一步不是?!他钻过石头和山崖壁形成的自然空隙,觉得口舌燥渴、脚下沉重,就把公文包垫在屁股下,坐在路边休息。决定了跳崖,他就迅速开车来到山下,涕泪俱下地给前妻和儿子留了封遗书,就带着一个空公文包上了山。空包里,分文未带,却习惯性地带着家门和车门钥匙。现在他有点懊悔,应该带点钱,至少爬山需要喝水,沿途倒是有一些山民摊贩彻夜摆摊,但他一身体面,夹个名包更是老板派头,怎么还能沾小商贩便宜,去讨水喝?即便快跳崖了,这点份儿他也是怕跌的。于是宁愿渴着。
他坐在山上歇脚,刚被他甩在身后的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赶了上来,毫无疲惫之态地嬉闹前行,又把他甩在了后面。他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和玉的过往。当年他还是个只知在大学实验室里做实验的书呆子,是她像一缕清泉,滋润了他干涩又穷困的青葱岁月,让他变得有情调,有野心,可如今他生意失败,同时失去的,也有她和儿子。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日夜因为生意场应酬而冷落他们,所以她才在提出离婚时那么决绝吧?那么儿子呢?儿子是他的心头肉,他所有的努力、奋斗,都是为了这个自己唯一的生命延续,而今,他跟着妈妈在国外,学了一口洋腔调,对他陌生又冷漠,他的那点岁月积淀在儿子眼中都是白费劲。他时隔十年,又回到孤家寡人的处境,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了自己热爱的科学事业和笃信的人生信念。他,彻底迷失了。是的,如今被生意伙伴欺骗卷走全部财产的他,还背上了外债,留给他的,只剩跳崖这最后一条路。
他慢慢起身,腰和颈椎咔嚓作响,他想起家乡话:半老咔茬,现在用来形容他自己,十分合适。往上不远,穿过直上直下的千尺幢是相对较缓的一段路。他的体力消耗的很大,衣服被汗浸湿,喉咙有如火灼,不得不停下休息。也许你同我一样想问他:既然都是要跳,为什么不在这里就索性跳下算了?还费劲爬到山顶干嘛?但是他是偏执又执拗的。即使要将高塔毁于一旦,他依然要看最后一块积木完美竣工。所以他是横竖都不愿意随意找个高处跳下的,不然他也不会放着自家楼不跳,舍近求远来跳华山了。
天已黑透,月尚未生,星空浩繁。就着星光,他看到崖壁上有很多文人墨迹,被凿刻留存。细读诗意,除了赞颂山川雄险云云之外,其中隐约都有抑郁不得志的况味在。想来也是,衣食无忧、前途不愁的人,谁有这个闲工夫爬山写诗?还不好好博功名去?继续往下读,他看到有题字:慈泉。顺字方向往下寻去,竟真的有一眼泉水汩汩从崖壁石缝涌出,他想都没想,捧起就喝,山泉沁凉甘甜,他一口气喝了好一会儿,才觉周身清凉,停滞的粘稠血液重新又冲涌到周身。
他想找个瓶子装点泉水带着,随即又自嘲,自己哪儿像是去跳崖的?连这点焦渴都扛不住,还寻短见呢?还真没见过背着吃喝爬到崖顶跳下的人。他也算是朵奇葩不是?但是他实在没想到口渴的感觉那么难受。比死还难受么?反正不舒服,自己都要去死了,还不如死前舒服一些。他这么想着,从路边捡了个空饮料瓶子,上去接泉水。夏夜的山上依然凉风习习,一股泉水落在瓶中,动静不小,虽然一路虫鸣蛙声,他这会儿还是起了一身鸡皮。难怪人说:爬山休息加件衣。这话谁说的?他迅速在脑中扫寻……想起了,原来是她……
那年月里他还只有背篓一般高,她常常背他去山里采茶,印象里是她黑粗的长辫子。他的家乡没有像华山这么高的山,只有满眼绿色的半高丘陵,到清明雨前,满山茶香。采茶女们就背着背篓在茶田里掐新嫩茶尖。她们时而还啦啦歌,调剂枯燥的劳动。那时他还是她背篓里的稚儿,好像昨天的事儿一样;而眨眼,他的稚儿都快长到用背篓背孩子的年龄了。时间都去哪儿了?母亲一生目不识丁,父亲丧生在打工的矿井后,母亲独自靠家中几亩茶田供他上学,一路到他考中名校,她在他毕业前夕病故,没能看到他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如今他真的要如此落魄丧家之犬般去天国寻她么?他好意思再让她操心失望么?但是他哪里有退路?绝地逆袭的桥段只会在电视剧里出现,哪里轮得上他?泉水已经溢出来瓶子良久,他收了失神,盖上盖子,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润……是刚用泉水洗脸没干透,他想。
走到这里,正是半上不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上走。好在喝了水,歇了脚,收了汗,脚下倒是更麻利。他路过几座关门未熄灯的庙宇,经过一些斜在半山,无人认领的孤坟,一路竟走得轻松起来。盛夏夜晚的山风,像凉热没有搅和均匀的水,前一丝温后一丝凉,几十米开外的山间,有专业户外登山者们的头灯光线从树影蹿出,时而他们还发出一两声口哨,远处有同行的人,而静谧的山里,他能够清晰听到自己强有力的心跳,这情景反倒让他觉出一种久违的祥和。这些年的商场摸趴,他已经习惯了对所路过的都匆匆一瞥,太久没有看到过同行者,更太久没有停下听听自己的心跳。他的心里还有伤痛和怨恨,对他十几年的好哥们,他们在大学里为买一套书卖掉一个人的粮票,然后两人一起吃一份粮坚持一个月;他曾放弃东南沿海地产集团的就业机会留下来跟他一起创业;公司赚取第一桶金的时候,他们俩在马路牙子上坐着喝了一夜野酒,抱头喜极而泣。他是多么信任这位老友才能将公司财政大权交给他来管理,也正是这么好的朋友的背叛和反目,才让他痛心疾首。他怎么能背着他把公司抵押给银行?怎么能买通财务总监做了将近一年的假账,将他完全蒙在鼓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当年他们一同爱上玉,而他对自己捷足先登娶了玉,却又工作家庭难以兼顾实施的报复?难道他不是早该在他们结婚前就已经释然了么?婚礼当天他喝得那样痛快,洞房当夜属他闹得最凶......他的好哥们现在卷走了他所有的钱,消失人海;银行查封了他赖以赚钱的公司,他在如今的绝境下,竟连一个可以倾吐苦水的人都找不到......
又走了不知多久,夜眼见要过去,他的脚步又陷入沉重。脚下应该是西峰,独兀光秃的山脊,白色的山石暴露在植被外,上面的铁索扶手上栓满了大小的锁子,是相信爱情的人们留下的,就好像每个来玩的游人都相信一样,多的有点失真。
他仰望星空,一道白光横在当空,不是银河,是在画册上看到过得西岳奇观——“天道吉光”,居然被他看到了,此生无憾。他仰头看着陶醉,扶着铁索,看两遍的峰刃,两边都是万丈深渊,忽然吹来的一阵阵有力量的山风让他心悸,他可是计划要在日出时分,乘着上升的暖气流纵深跃下山崖的人,怎么还在夜里还看不明朗脚下云渊,他就有些腿软?他扶着铁链慢慢坐下,这个海拔云海应该在脚下的,空气还是带着花草香和山野特有的旷达,他深深呼吸到肺底,然后重重叹出。就像甩出了千钧重物。
忽而听到身边有窸窣的响动,他低头四下望,光秃的山脊在星空朗照下十分显眼,目测就他一个人,声是从哪儿来的呢?人都说走背运时的人容易见鬼,想到刚才路过的乱坟,他的毛发不知不觉微微立起,心想:“何方鬼怪吓唬我?明天我爬到山顶一跃而下也变鬼,还不知谁吓谁呢!”正想着,只见一只硕大白猫从山脊旁的草里钻出,坐在脚边静静看他。这猫十分健壮,大抵来往游人不少犒劳它。他又想起传说华山道派曾有陈抟老道羽化为白仙,不会是化身成了白猫,恰巧让他遇到吧?那他也太幸运了不是?!那猫见跟了一路,跟了个落魄之人,也不恼,双爪一蜷,窝在他的脚边打起禅来。
“你不会真是道长化身给我引路的吧?”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笑了。怎么?死到临头,他还有闲情逸致对着一只猫调侃、神游。其实他还是幸运的。他是屯子里唯一一个名校大学生,200多户人的村子,上下三代,走进大城市又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过的一只手也数的过来,而他就是其中一号;他曾一掷千金给村里的小学捐过电脑,出钱修通了村里到镇上的柏油路,使得村民们的特产得以发展成农副产品,在网站出售。乡亲们感念他的好,每到初一十五年节大日子,都自发去帮他家祖坟清清草,上点供。这是现代,要是古代,说不定还有人给他立功绩碑呢。他的妻子曾经也是美丽贤惠,出得厅堂,为他赚足了面子;儿子更不必说,带着他俩的优良基因,天生好面容,门槛又精,将来还不定迷倒多少少女,这点比他强。俗话讲人要知足,他这一辈子,不也挺值得么?不知什么时候,猫已经不见。他起身,快步走了一段。抵达了观日出的大本营。很多早行人已经架好长枪短炮摄影设备在等待拍日出。
黎明前山风太利,温度很低,大家都自带羽绒或现场租军用大衣御寒,他哆哆嗦嗦,双手环抱着那只只装着家门钥匙的空公文包,恨不能钻进土里取暖。他太冷了,冷到思维僵化,只记得他下一步的计划:找个暖和的地方;可不久前的他还很热,热到烟熏火灼,那时他的下一步是找口水喝。这些下一步,怎么都不按他预计的出现?这些不能预知的下一步都是谁安排在他人生里的?他不仅毫无抵抗之力,还得照单全收并且被牵着鼻子走!凭什么?!他的计划可是登上华山之巅,纵身跃下!这是多么伟大的计划?!正如他此前创办全球五百强的企业、组建世界上最和睦的家庭、赚三辈子花不完的钱和生一个特乖、特棒、特亲自己的儿子等计划一样,这些计划都被突如其来又不由分说地改变了。似乎在冥冥中,人真的只能顾好眼下攸关生死的一步。
天边逐渐聚起小红点,随即一轮红日冉冉诞生。这是不会被任何打乱的计划。他突然想,假如他现在从这里跃下,可能不到中午,这里就能重新恢复往日热闹,这一波目击者下到山底,就不会再有人记得清晨曾有人跳崖,而明天这轮红日照样兴高采烈地升起,给明天赶来看日出的后来者拍出个熠熠生辉。世界依然是世界,只是少了他这么点负能量,而已。一转念间功夫,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周围全是快门按键的声音,晨曦的金辉照在他的身上,他只觉浑身一暖,虽然他曾打算诀别这阳光,但它却恢弘地照耀他;虽然他曾诅咒这世道,但这世道却一视同仁地残酷或温存着。
朝阳映衬下,山崖下方的云海开始涌动,忽薄忽厚,美丽至极。他已经到了他计划中要纵身跃下的地点,但他却没有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轻生的绝望。
他一夜跋涉了二十多里地,从起出的意冷心灰,到现在的看穿世事,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或许是那汪慈泉、那道吉光、那只陈抟老道化身的白猫加持护佑,也或许是一路走来山石题壁的古人诗词灵气沁入,总之他竟舒开了心结,不在郁结。他直面过死亡了,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种可耻的逃避,是他潜意识里非常不耻的懦弱之举,他用了一晚上,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得不走的路也要尽最大努力去走。
下山的时候,间或有挑山工伸手麻利地穿行在游人之间,华山的五朵莲峰间,回荡着悠哉的山歌,歌声质朴俏皮,应该是山间樵夫自己创作的,那歌声此起彼伏,那朝阳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他步伐轻快,心里想:幸好他还带着家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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