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诡话】天子才子一局棋

【江湖诡话】天子才子一局棋

吃过晚饭，碧水山庄庄主于凤枕像往常一样，在书房中看了一会儿书，看看时候不早，刚想回房休息。老管家沈伯匆匆赶来，道：“庄主，庄门外来了位流浪汉，赖在门口怎么赶也赶不走，非要见您不可。”

于凤枕叹了口气，眼下时局动荡，唐中宗李显登上皇位不到两个月，就被他母后武则天赶下龙椅，朝政大权实际上已经掌握在武后手中。已故英国公徐茂公之孙徐敬业，和给事中唐之奇、监察御史薛促璋等人不满武后弄权，在扬州起义，公开反对武则天。武则天派左钤卫大将军李孝逸，和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平乱，扬州道上战火弥漫，百姓纷纷逃亡。碧水山庄位于浙北四明山下，距离扬州不远，战争发生后，每天前来行乞的路人明显比以前多了。道：“给几个钱打发了吧。”沈伯道：“他不要钱，只要见您。还说您知道他的名字后，一定会见他的。”

于凤枕“哦”了一声，奇怪起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沈伯道：“他说他叫‘三哥’……”于凤枕一愣，随后“啊”了一声，“快、快快有请！”沈伯刚要转身出去，于凤枕又叫住了他，“沈伯，尽量少惊动别人，越少越好，带他来书房！”

不一会儿，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在沈伯的带领下来到书房。他衣衫褴褛，浑身邋遢，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身上有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气。于凤枕叫了声：“三哥，果然是你！”连忙关上书房门。

这位中年男子名叫骆宾王，诗才名满天下。在他七岁那年，就写下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名诗佳名。曾担任过侍御史之职，对武则天僭越皇后本分，操纵李唐十分不满。徐敬业的起兵后，他积极响应，起草了名闻天下的《讨武氏檄》，痛快淋漓地揭露武则天的越轨行为，被武则天立为“匪首”之一。骆宾王在家排行第三，小名“三哥”。他家和于凤枕家比邻而居，两人又同岁，从小就十分亲密。

于凤枕看着他的模样，吃惊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落得这副模样？”骆宾王道：“我们起事失败了。”徐敬业义军的首领都是书生，没有打仗经验。唐将黑齿常又暗中收买徐敬业的部将王那相，里应外合，义军遭到重创。徐敬业、唐之奇等人纷纷被杀，骆宾王一路逃亡，经过四明山下，想起儿时玩伴于凤枕迁居在此，才上门求见。

于凤枕惊得目瞪口呆，连声道：“这可怎么办呢？”骆宾王却是呵呵一笑道：“我现在是朝廷钦犯，朝不保夕，半夜登门只为向你道别，只怕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叛将王那相随后就会追到，我不能在此停留太久，以免给你增添麻烦，就此别过吧。”说完就要离开。于凤枕连忙拦住他，道：“三哥，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怎么能忍心见你四处逃亡呢？留下吧，我们有难同当！”

骆宾王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转眼就到了庄门前。骆宾王脸色大变，叫道：“糟了，一定是追兵到了！”转身刚冲到书房门口，沈伯就一头闯了进来，惊慌失措地叫道：“庄主，不好了，大队官兵把碧水山庄全包围起来了！”骆宾王着急地道：“凤枕，你快把我绑起来，献给王那相，也许这样才能保住你全庄上下！”于凤枕道：“我是这样的人吗？这样吧，委屈你假扮成我庄上的庄丁。沈伯，快去给骆先生准备一套庄丁的衣衫。”

沈伯无奈地道：“庄主，这可能没有用。官兵押了地保，拿着花名册，挨家挨户地查，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地保可是清清楚楚，恐怕瞒不过去啊。”于凤枕这才真的急了。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在拼命地拍打着大门。沈伯着急地道：“官兵要进来了，怎么办？”骆宾王叫了声：“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连累你们！”就要闯出去。

于凤枕急中生智，大叫道：“有了，沈伯！你快去把沈妈叫来，这事只有她能帮上忙！”说完附在沈伯耳边交代了一番。沈妈是沈伯的老婆，夫妻俩都是于凤枕最信得过的仆人。沈伯惊愕地问：“这能行吗？”于凤枕道：“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快带骆先生过去！还有传令庄上所有的人，不可多说一句话！”骆宾王还想说什么，被沈伯拉了就走。

于凤枕刚到前厅，地保带了一大群官兵就闯了进来，当先一员大将人高马大，威风凌凌。地保道：“于庄主，这位是王那相王大将军，他奉旨追拿朝廷钦犯骆宾王。有人看见夜间有位流浪汉徘徊在你庄门前，不知那人是谁？现在在哪里？”于凤枕呵呵一笑，道：“那个流浪汉是来要钱的，已经打发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王那相沉声道：“如果你敢私藏钦犯，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于凤枕脸色惨白，咬牙道：“我们都是良民，怎敢做违法的事？”王那相脸色阴沉，挥手向地保示意。地保打开花名册，高声念道：“碧水山庄主仆36人，庄主于凤枕，妻黄氏，妾刘氏，两子一女，庄中丫环8名，老妈子4人，管家1人，书僮2名，庄丁15人。”王那相对于凤枕喝道：“把这36人全都给我唤到前厅来！”

于凤枕道：“将军，目前庄中只有35人，小妾刘氏的贴身丫环因母亲亡故，回家奔丧去了。”王那相不耐烦地道：“少一人无关紧要，就怕你庄中多出人来。那你就把这35人给我叫出来吧。”于凤枕陪笑道：“只是小妾刘氏，身怀六甲，这几天又动了胎气，卧在床上养病，她的贴身丫环不在身边，小人让沈妈陪着，他们就住在西厢房中，其他人都可以叫出来，让将军验明正身。”地保平时和于凤枕关系不错，帮腔道：“是啊，将军，庄主的二夫人已经怀胎有七、八个月了，这是全村老少皆知的事。”王那相脸色一沉，道：“我不怕你玩什么花样！”

碧水山庄的主仆33人被叫上厅来，逐一验明身份后，王那相大手一挥，士兵如狼似虎，把庄内搜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搜出什么可疑人物。王那相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道：“现在只剩下西厢房没有搜过，我看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于凤枕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小妾卧床休养，将军带兵进去，不太好吧？”话刚说完，“锵”的一声，王那相的宝剑已经架在了于凤枕的脖子上，把碧水山庄的老老少少吓得大哭起来。沈伯连忙上前解围，道：“将军请手下留情！既然您一定要查西厢房，那就请吧。只求大人别吓着了我家二夫人。”王那相冷哼一声，带兵冲入内院。

沈妈已经得到消息，将西厢房的门窗全部大开，房内烛火通明，亮若白昼。王那相到了门前，又犹豫起来，毕竟是人家内眷的房间，自己身为将军实在不方便进去。走到窗口往里一看，屋里放着一张雕花大床，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婆子忙碌在床头，想必她就是沈妈。床上的纱帐内躺着一人，身上盖着薄被，却能明显地看出床上之人腹部隆起，看来真是怀孕七、八个月的二夫人刘氏。刘氏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轻哼一声，翻了个身，一条手臂伸到了纱帐外，露出浅红的皱纱袖角。

王那相见房内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只得下令撤兵。于凤枕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谁知他还来不及松口气。王那相突然又停下身来，问于凤枕道：“床上躺着的人，真是你的二夫人吗？我可不能在眼皮底下放走了钦犯！”

于凤枕一听这话，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他当然知道床上躺的并不是他的小妾刘氏，而是骆宾王。刘氏的母亲身体不适，卧病在床，她得知消息后，不顾有孕在身，三天前带着贴身丫环回家探病去了。于凤枕让骆宾王穿上刘氏的衣衫，躺在床上假装养胎，又让沈妈服侍在床头，帮着掩饰。

王那相不等于凤枕回答，快步冲入房中，喝声：“给本座揭开被子看看！”沈妈吓得大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是官兵还是强盗？”床上的骆宾王知道已经躲无可躲，刚想跳起身来。哪知道沈妈突然上前按住他的身体大叫：“哎哟，不好了，二夫人受到惊吓，连羊水也出来了，看来要早产，快去请产婆，准备热水！”说完，一把掀起了床尾的被子。王那相连声大叫：“晦气！”连忙带人退出房间，又让人把庄里庄外搜了一边，才大大咧咧地走了。

直到王那相那伙人的马蹄声去远了，于凤枕这才舒了口气，发现自己汗湿重衣，感觉像是脱力了一样，对床上的骆宾王道：“三哥，没事了，起来吧。”骆宾王爬下床来，也是冷汗如雨，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连累了碧水山庄。和于凤枕四目相对，恍若再世为人。

骆宾王冷静下来后，道：“武后一心想临朝称制，我等绝不能就此……”沈伯匆匆跑了过来，道：“庄主，小人把王那相将军送出庄门时，他在马上写了一封信给你。”说着，把一封信递到于凤枕的手上。

于凤枕大为奇怪，撕开信封，展开信笺一看，信纸上只有两句话：七尺男儿着荆钗，一代才子临盆娩。顿时呆如木鸡。骆宾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于凤枕把信递了过去。骆宾王接过一看，同样是面如土色。

原来骆宾王在《讨武氏檄》中，虽然对武则天骂得痛快，但武则天对他的文才大为赞赏。当她读到“入门见嫉，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时，心头还掠过一丝得意。再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连声责怪宰相失职，把这样的人才给错失了，对骆宾王已经有了惜才之意。而且《讨武氏檄》以咄咄逼人，锐不可挡之势，深入人心，交相传诵，成了文学的典范。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武则天一定不会放过骆宾王。她却偏偏暗下旨意，对骆宾王网开一面。其实，刚才王那相也已经发现了骆宾王，只不过没有当场点穿，离开时又留信示威。

刹那间，骆宾王心灰意冷，在他和武则天这场才子与天子的对弈中，他已经满盘皆输。他自然明白武则天并不是真心要放过他，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了展示她肚量气度的道具，借此向天下人表明，她爱才若渴。同时也是告诫骆宾王，乃至天下所有想反对她的文人们：萤火焉能和日月争辉！

第二天，骆宾王就告别于凤枕，从此一去无踪。有人说他已经遭了武则天的毒手，也有人说他看破红尘，超然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