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张充和《痴子》
扬州陆氏，最阔绰的时候曾把一整条街道的产业赠予他人，如今虽然渐渐衰微，但仍把持着东关街上大爿宅院，子孙几十房散居其间，绵绵连连，各自为业。
“这里就是了。”
倩娘这一行女眷，这一日跟随舅母们参观陆家各房宅院，不知不觉，便来到崇节堂。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倩娘似乎是清楚的，当年在徽州歙县，她也随信佛的祖母去过类似地方，虽然还小，亦记得，那里多是孤寡的妇人，她们看到倩娘，一个个就上前来看、来摸，枯叶般的眼神霎时闪过光彩，却吓得自己直躲在祖母身后。
祖母拍拍她：“莫怕，莫怕，她们只是将你当做自己的骨肉了。”
“那她们自己的孩子呢。”
这个问题，祖母并未回答。
倩娘吸一口气，思绪回到眼前，云竹拉着自己的手，也觉得不自在。
正厅悬一块大大的牌匾，写的“崇节堂”三字，凌厉森然，无半点可亲之气，倩娘又看那门口一副对联：堂中一粟，无非寡妇脂膏，莫暗夺子孙衣食；廊下诸孤，总是人家儿女，要时存父母心肠。
舅母们招呼他们去堂内坐坐，倩娘不动，堂外虽有日光照入，亦觉得遍体生寒，那里面还不知如何难捱。
“来呀，来呀，你们再来跟我玩呀。”
踟蹰间，右边屋内传来女子声音，疯疯癫癫，言语无状，似是呓语。
几个孩子嬉嬉笑笑着从房内跑出来，手里拿着泥块，齐声嘲笑。
“痴婆子，吃泥巴，吃到嘴里乐哈哈。”
“来呀，来呀，你们再来跟我玩呀。”又是一遍。
大舅母眉头一皱，忙叫人把这些孩子带走。
“都说了内号的人不能随意与外界接触的，怎么能让这些孩子进去的。”
“什么是内号？”云竹不解，“难道还有外号？”
大舅母道：“有的，你们看，这边一排院落对外有门的，即是外号。”
倩娘脑子里却回响着那句疯癫之语，不禁想看看是什么人住在里面。
“这是你们祖父在时与族人商量建下的，用来收容一些孤儿寡母住的。”舅母在前，领着她们一间间屋子看过去。
这些宅子已有年岁，外墙砖面上多有霉痕水渍，窗门木框也开始脱漆斑驳，给人陈腐之感。
“是陆太太呀，好久未见，怎么今日到这里了。”一间屋子内，正有几个妇人凑成一桌马吊牌，见有人来，有一个起身过来招呼。
“那是石夫人，是这里的管家，也住在外号。”二舅母道，“外号出入自由，但须出房钱饭钱，来这里住的多是家中殷实，却无子嗣或是不和睦的。”
倩娘见她，约莫五十开外，还算精神。衣饰也整齐洁净，未有破旧。这位夫人，想必过得还算顺心，有人打牌说话，消磨时间。
“几位小姐可是要去内号看看，今日正逢晒洗，大家都在院子里呢。”
“三姐，我觉得这里怪怪的，好好的人，怎么要搬到这里来住，坐牢一样。”云竹悄悄对着倩娘耳语。
“我在徽州也见过这种地方，说是收留孤儿寡母，供吃供住的，但也令人失去自由，如同幽禁一般。不过这里的外号，却还好。”
“她们的子女呢，赡养父母，不该是分内之事？”
“这位小姐，您真是多此一问。若有子女可靠，谁还来这里呢？”石夫人耳尖，已听得她们的私语，却也不隐瞒，“这里住的除了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婆子，也有不少失了丈夫的年轻妇人，有孩子的也可带着养，但大了总得出去，那有能力的便接了自家娘亲，没能力的也只好骨肉分离。说起来这还算好的。”
“什么叫还算好的。”倩娘听她话中有话，却收住不往下了。
“还是随我来看看吧。”石夫人自袖中掏出钥匙，“今日正好我在，不然你们也进不去。”
原来，内号的门常年禁闭，并不对外开放。里面住着的人，也都是无钱自给，亦无人供养，便搬来住着，直到老死。
几人进了门，见里面也有一排房屋，却被外号遮了本该有的日光，显得阴沉沉的。
倩娘见地上洒落一些泥巴，捏成方块的样子，便想起来那个痴子。
内号有一方小院，花草疏落，院中坐着一些人，看上去都显得衰老，见有人来，反应淡淡的，只是看你一眼，笑笑。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刺绣。
“这些人，会活计的便做出来卖钱，赚些补贴。”石夫人道，“堂内的供给毕竟有限，饭菜虽可满足，但衣药仍是不够的。”
倩娘去看她们的绣物，绣的多是佛像、仙鹤、百子图，寓意很重，大概也是慰藉吧。
继续往前走，最里面一间，门虚掩着。
倩娘从窗口一眼看到里面站着的女子，穿一身百衲水田衣，梳了个道家发髻，手上却捧着一团泥巴，傻傻看着。
“诶，还是这个样子，疯疯呆呆，都给小孩子戏弄惯了。”石夫人叹息，“这个人很可怜的，随我进去看看吧。”
众人进屋，屋内空落冷寂，内里一个佛龛，供一座观音，案上却无半点贡品，只一个铜炉，插一根线香。
“怎么弄得这么样，你就让那些小猢狲戏弄啊。”石夫人见她一身狼狈，忙取了手巾替她擦拭。
显然，这已是她的常态。倩娘与云竹站在一边，小心观望，那道装女子忽然抬头看她们一眼。
脏污渐渐擦去，粗服乱发之下，竟然是个面貌昳丽的女子，眉如柳叶，眼映秋水，肤色白皙。只眼角多些细纹。
云竹低声道：“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说起来，她与你的母亲熟识，从小玩在一起的，只不过生在佣人房，是个家生子。”大舅母叹道，“她早年立志自梳，誓不嫁人。有人贪其美貌，收买家人，逼其就范，她不肯，大闹一番后竟然神志不清，终日里痴痴傻傻，乱话纷纭。家里人没法，只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如今已有十年之久，几年前她开始修道念佛，人总算稍微清醒镇定些。”
“自梳是什么呀？”云竹不解。
石夫人看了看云竹，见她仍是未嫁的装扮，又看一眼陆家太太们的神色。
“这话不大好说，你们几个未出阁的小姐还是不知道的好。”
倩娘不语，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又想起，这个女子是认识自己母亲的。
“阿宁，你看，有客人来了。”石夫人去拉那位道姑，让她来见各人。
她听话地走过来，含糊地行礼，盯着倩娘她们看，倩娘也大方与她对视。
石夫人怕她情绪不稳，拍拍她的肩膀：“阿宁，你看，这是静宜小姐的女儿呢，你还记得她么？从前你和她是最要好的，现在她不在了，她的女儿来看你了。”
听到静宜两字，阿宁眼波微动，似有感触。忽然又退后，不再看人，手中捻着佛珠，有些不安躁动。
石太太又说：“她们都以菩萨心肠来看看你，你要发欢喜心，不能生嗔恨。听见了没有？”
阿宁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仍是站那里，背对众人。
“我们还是走吧，她这样，实在不能再说了。”石夫人叹一口气。
“我们走了，你自己多注意，不要再让那些野孩子来作弄你了。”大舅母也十分同情。
倩娘出来时，那位叫做阿宁的道姑美人，仍然站在那原地方，石夫人讲了许多关切的话，要她不要冻着，不要饿着，要她当心着门户。
众人依次离开，宁姑仍然不动。倩娘心有所思，忽然折回去。
却看到阿宁慢慢走到了佛龛前，如常人一般，整理衣袖，端正发髻，然后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唱诵。
虽然那声音很小，倩娘仍能分辨出，是一段超度用的往生咒。她的眼角分明滚下一滴泪来。
真正疯癫的人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弘光元年，扬州城破。满城烽烟，家家哀嚎。外祖母家亦被掠夺毁坏。崇节堂一处更是化为瓦砾飞灰，荡然无存。据说那夜，火是从内号烧起，从宁姑的佛堂烧起，熊熊不灭。众人都早逃掉了，只有宁姑不见踪影。
那一夜，许多人听见火场中有慈悲佛号，寂定木鱼，声入云霄，盘桓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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