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下

在今天南昌城赣江岸边的滕王阁第四楼，有一幅巨大的江西历史文化名人壁画，在里面那些杰出的人物当中，长沙王吴芮位居第一。

吴芮，出身于姬吴世家，勾践率三千越甲攻破姑苏城后，又一路追杀夫差的后人直至楚国境内，吴芮的曾祖父吴由因而便在楚国安家落户起来，到了楚考烈王时，吴芮的父亲吴申官至大司马一职，但其时秦统一六国已是大势所趋，他遂急流勇退，隐居到了鄱阳一带。

鄱阳当时属于百越地区，民风淳朴，吴氏来到这里以后，将中原的耕作技术传播于此，并乐于治病救人，后来吴芮还引进了一些品种优良的水稻，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农业生产水平，故而大家都把这一种水稻称之为“芮稻”。

入秦以后，中央在鄱阳设立了鄱阳县，众人皆推举吴芮为地方官，朝廷于是便任命他为番邑令。

吴芮上任之际，正值秦兵出征百越失利，当时屠睢统率五十万大军分五路出兵南越，结果在台岭受到了当地首领梅鋗的顽强阻击，屠睢本人后来也在梅鋗的反击中被杀；秦王朝于是又以吴芮为前锋，命任嚣、赵佗率二十万军队赶赴前线增援。

吴芮和梅鋗同为鄱阳县人，又对百越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很快，秦军便占领了南越全境，吴芮亦将梅鋗招至麾下。

秦二世上台后，由于徭役繁重，作奸犯科之人与日俱增，为了应对盗匪的劫掠，吴芮组织了一只一万七千多人的队伍，这只军队战时为兵、平时为农，自给自足，颇类唐朝时期的“府兵”。

而这一年，吴芮仅仅十八岁。也正是这一年，他认识了一位唤作毛苹的奇女子，并与她结为连理，一同见证那兵荒马乱、干戈连连的岁月。

后来，吴芮又凭借这一只“府兵”，吸引了闽越王无诸、东海王驺摇率部前来归附。

无诸、驺摇都是勾践的后裔，楚军灭了越国以后，他们纷纷逃到了瓯越、闽越等地，建立起各自的政权，秦朝派兵接管这里以后，又将其降为了君长，而如今，势单力薄的他们只能在这乱世之中寻找新的靠山——吴芮。

历史总是如此惊人地相似，想必勾践至死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子孙竟会投奔吴国后人、投奔于那个被自己一路追杀到郢都的家族。

秦末，社会矛盾日益加剧，陈胜率先在大泽乡“揭杆为旗，斩木为兵”后，吴芮审时度势，终于起兵追随陈胜，成为了第一个反抗中央政权的秦吏。

陈胜被车夫庄贾杀害以后，吴芮又派遣梅鋗响应项梁的起义，最终，秦二世三年，梅鋗协同刘邦攻入了咸阳，秦王朝正式灭亡。

随后，项羽在彭城论功行赏，封吴芮为衡阳王、梅鋗为十万户候。

——可惜，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很快项王又以吴芮不执行“诛杀楚怀王”的指示为由，将他削为了鄱阳县的“番君”。

吴芮自然不愿背负上“弑君”这个骂名，但也不想认怂，他坐在大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个俾人站在了跟前。

“大人，外面有个叫张良的想要见您！”俾人轻声说道。

“张良？他不是汉王的部下吗？今日寻我又有何事呢？”吴芮胸中充满了疑惑。

“你引他进来吧！”吴芮吩咐道。

张良本是韩国贵族，秦朝一统天下后他便矢志于复立韩国，堪称荆轲的2.0版本，他曾指使一名大力士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始皇帝，结果呢——事情败露之后，他撒丫子满天下躲避官兵的搜捕。

其实，吴芮的身世跟张良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他贵为吴国王室，穷尽一生所为之奋斗的，无非就是振兴吴氏一脉。

这样一来，惺惺相惜的这两个人似乎一见面就有着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番君，我此番前来叨扰，主要是希望您能够秉持大义，助汉伐楚，现如今项羽仗着自己手握雄兵，恣意分封诸侯，又暗中派人诛杀义帝于郴江之中，早已尽失人心，不知您有何盘算？”同吴芮坐在一起侃了半天的大山之后，张良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这……”吴芮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终于，他横下一条心来，“好，今日我就改投到汉王帐下，如若他日沛公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必定鼎力相助！”

“番君果然义薄云天！”张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而吴芮同样十分满意，坦白说，不论是跟着刘邦反楚，还是追随项羽伐汉，其他这几个诸侯国也就只有站站队、偶尔拉一拉偏架的份罢了，更多的时候则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做一枚吃瓜群众。

尽管如此，吴芮的立场还是十分鲜明的，在楚汉争霸中，他前前后后为刘邦运送了大量的粮草，甚至在垓下决战当中，他还派遣梅鋗从南面包抄项羽。

项羽败亡后，吴芮随同其他诸侯王在定陶奏请刘邦即皇帝位，而刘邦呢，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半推半就地就坐上了龙椅。

于是，照例刘邦要赏赐一下眼前的这些“功臣”了，轮到吴芮的时候，“颁奖词”是这么说的：“故衡阳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越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

然后呢？然后刘邦就诏封吴芮为长沙王，国都临湘，与此同时，其跟班驺无诸、驺摇亦被分封为闽越王、东海王。

事实证明：跟着吴芮有肉吃！

呵呵，当你成为了一颗大树，自然而然地，就会吸引别人到你底下乘凉，但随着依附于吴芮的民众越来越多，刘邦也不得不对其重视起来。

的确如此，当时吴芮以百越之主的姿态统揽整个东南半壁的状况早已坐实，名义上他只辖有长沙一郡，可事实上东边的闽越王无诸、东海王驺摇皆是其手下的小弟，淮南王英布又是其女婿，就连割据南越自立为王的赵佗也是当初跟吴芮一起征服南越的老战友，况且，他手下还有梅鋗这一员大将。

刘邦越想越怕，倘若吴芮当真要谋反的话，面对这个地盘丝毫不亚于项羽、却比自己还要知人善用的对手，刘邦心中开始有了一股莫名的受挫感。

看样子，吴芮确实有着不菲的创业资本，然而后来的史实又验证了刘邦确实存在某方面的“被害妄想症”——八个异姓诸侯王中，有七个是“被造反”的，而唯一得以善终的长沙王吴芮，仅仅只是因为没有被刘邦抓住了“反叛”的小辫子而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统治者似乎总有“生性多疑”的怪毛病，刘邦也不例外，敕封勋臣未久，他就急不可耐地驰赴临湘城下，并命侍臣前去召见吴芮。

“微臣不知陛下巡幸于此，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吴芮见过刘邦后，当即磕头谢罪。

“吴爱卿多虑了，朕只是东巡楚地，途经于此罢了，快快平身！”

吴芮于是起身，同刘邦相对而坐。

刘邦接着说道：“朕听说吴国起初建立在太湖之畔，后来又被荆楚给吞并掉了，如今西楚政权已然覆灭，朕想重新设立一个吴王来管治这个地方，不知爱卿你怎么看？”

吴芮知道刘邦这是在试探他，故而不假思索地答道：“吴越乃国之重地也，微臣以为，沛侯刘濞品行仁厚，不失为吴王的合适人选。”

刘邦听罢十分高兴，便谕令刘濞为吴王。

送走刘邦后，吴芮终于再也淡定不起来了，他发现此刻刘邦已经显露出对自己深深的不信任，刚想要坐下来好好权宜一下，忽然又听到仆人通报说张良在外求见。

吴芮随即命人请张良到大厅议事。

汉朝建立以后，张良毅然学起了范蠡功成身退，这次来找吴芮是想奉劝这个CP切莫赴了伍子胥的后尘。

吴芮从小便听祖父讲起先吴的种种事迹，对伍子胥的教训不可谓不熟悉。

“大王，您是姬吴的后代，想必也听说过先辈‘三让至德’的佳话吧，昔日，吴氏为天下苍生着想，三次将自己的王位禅让给他人，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如若您将土地、辎械贡献给朝廷，定能裨益于国家建设，留得青史美名！”张良的语气十分诚恳。

“留侯所言极是，”吴芮知道张良言下之意是希望自己能够明哲保身、低调行事，“寡人正意欲将帐下的精兵分到荆王刘贾营内，恰好西部有一些城池靠近汉郡，亦可赠予皇室！”

CP不愧就是CP，所有开国元勋中，真正能够听张良劝的，估计也就只有吴芮了。

然而刘邦始终还是对吴芮放心不下，陆陆续续剪除掉几位异姓王之后，终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长沙国，但是他不曾想到的是：自始至终，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宫廷中，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吴芮一句坏话！

吴芮的人格魅力究竟有多强由此可见一斑。

既然栽赃不成，那么就干脆动用强硬的军事手腕吧。

然而这时萧何站出来说话了。

“吴芮在百越地区有着三代以上的基业，早已树大根深，陛下如果想要铲除掉他的话，就算倾尽汉郡所有的兵力再打上六十年也未必会有十足的胜算啊！”萧何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虾米？六十年！楚汉之争也才打了四年整个中国就快散架了，现在北边的匈奴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难道还要花上六十年再打一场吴汉争霸？这事刘邦可坚决不干！

照萧何的意思，长沙国肯定是不可以打的咯，刘邦坐在毛毡上转而一想，既然打不得，那总该防范一下吧，于是即刻任命自己的亲信利苍为长沙国的宰相。

第二天，利苍就带着“特殊任务”和妻子辛追屁颠屁颠地到临湘城走马上任去了，此后，小两口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去，过了两千多年后，考古工作者在长沙市芙蓉区东郊四千米处的马王堆乡发现了他们的墓葬，并将其命名为马王堆汉墓。

当众人进入一号墓，打开女主人辛追的棺木后，惊奇地发现她的尸体竟保存完好、并未腐烂！

这，就是传说中的“湿尸”。

言归正传，利苍任丞相后不久，刚好就碰上了吴芮的四十岁“大寿”——不错，在西汉初年，能够历经秦末农民起义、楚汉争霸、剪除异姓诸侯王等等大大小小的战争而苟活了四十个春秋，也算是挺稀罕的了。

然后呢？很快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在四十岁生日这一天晚上，吴芮带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毛苹在湘江上“荡起了双桨”，他坐在一叶扁舟上，回首自己的戎马一生，又联想到自己当下尴尬的处境，不由地悲从中来，倚靠在船橹上一个人喝着闷酒。

毛苹知道他有心事，当即作了一首歌舒缓一下眼下的气氛。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吴芮从惆怅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自打鄱阳起事以来便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妻子，沉吟道：“芮归当赴天台，观天门之暝晦。”

吴芮一生历仕秦王朝、西楚、汉朝三个政权，当过番邑令、衡阳王、长沙王，荣华富贵在其生活中从未缺席过，但他却从不追求享乐，他的“后宫”当中独有毛苹一人，膝下更是仅有吴臣、吴浅这两个亲生儿子——无疑，吴芮的“后宫”是最接地气的了，既没有狗血的妃嫔争宠，更不存在什么“两子夺嫡”的戏码。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完全可以充当正面教材、不留给史家任何争议的长沙王，在他过完四十岁生日不久，就与妻子毛苹双双无疾而终了。

而这时，从他当上长沙王的那一天算起，仅仅才过了五个多月，就连刘邦也不得不感叹：“长沙王忠，其定著令”，并赐给他谥号“文王”。

吴芮死后，长沙国“历五代因无嗣而止”，硬是挺过了诛吕、七国之乱等各大政治风波，在以“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而著称的白马之盟面前，更成为了一个赤裸裸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