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生活过的人，大多数都遇见过这样的天气，水珠顺着冰凉的瓷砖往下滑落，氤氲起潮湿的回南天。
我在南方长大，在南方做过一个冗长又潮湿的梦。
整条街的小孩儿都知道，秦家的那小子不能惹，还有木家的姑娘更不能惹！
这两个“雄霸一条街”的孩子就是我和老秦。
老秦比我大，每逢打架争东西，他总冲在我前头，然后在我面前炫耀，他如何“武功盖世”，如何“东方不败”。
渐渐地，小孩子们怕他，就不和他玩儿了。
我说:“无敌寂寞吗？”
他说:“寂寞！所以我要去吃一份沙冰。”
嗯，吃沙冰就不寂寞了。因为那时候的沙冰还买一送一，我吃的自然是送的那一份。
而我之所以称霸一条街，也是败老秦所赐。
在我十岁时，隔壁卖玫瑰饼的大婶儿可喜欢我了，她可能是觉得胖嘟嘟的小丫头像年画娃娃，特招财。
大婶儿有一天和人八卦，被我听见了。
“哎，你知道吧，秦家那两口子又闹呢，你看你看……”
大婶儿指着对面路过的老秦，小声对身边的胖女人说:“这么大了，一点儿也不成器。”
我从她家柜台下面钻出来，怒目圆睁。奋力推到了一旁的架子。
哗啦啦……
巨大的破碎声惊天动地，我站在倒塌的玻璃柜台前，冲她大吼:“死八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喜欢老秦，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伤心得流眼泪一样。
后来老秦一手拿着一个波板糖，在池塘边找到了我，他说:“别哭了，不就是捉迷藏输了吗？”
我红着眼睛扑进他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服问:“老秦，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
老秦沉默，只有晚风呼啸而过，吹得我冒鼻涕泡。
可能是因为那大婶儿太喜欢我了，听说她后来只是收拾了半天，也没跟我家里说要赔钱的事情。
不过街头巷尾都在说，木家的姑娘和秦家的小子一样坏！所以他们把自己的孩子看得紧紧的，说我们是小流氓，不能靠近。
母亲告诉我，既然我和老秦是好朋友，那就不该管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们心里相信对方是个好人就行了。
我不禁感叹，有如此开明的母上大人，此生无憾啊！
我上初中时，老秦已经高一了。他蹭蹭长个儿，整日嘲笑我是个矮冬瓜。
每每看到他俯视我时，我都恨不得掐死他！
第一次接到男生情书时，我心情复杂，老秦表情严肃。过了好半晌他摸摸我的头说:“丫头，我怎么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感觉呢？”
尼玛！占谁便宜呢！！！
老秦第一次被我追着胖揍一顿，完了灰溜溜地回他家了。
早恋这种事在那时父母眼中无异于是“杀头”的罪过，我摸着脖子就觉得瘆得慌，于是把情书扔进了垃圾桶里。
若是我知道我这番行为会把我的初恋从十四岁直接提升到二十四岁，我当初一定好好考虑。
老秦嘲笑我胆小，说在江湖里就该敢爱敢恨，快意恩仇！我反击他武侠小说看太多，忘记自己是个穷屌丝了。
时光就像捏在手里的沙子，在指缝里不知不觉就溜走了，转眼老秦就高三了。
我和他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讨论着不切实际的以后，分享着彼此间那些世俗难容的美梦。
“救命！救…命！！”
身边的老秦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也站起来，和他对视一眼，说:“好像是池塘那边。”
老秦跑得飞快，我跟不上他，我只看见不远处的他纵身一跃，消失在我眼前。
“老秦！”
我大叫奔过去，他已经游到池塘中央了，那里有个小孩儿不断扑腾着。他回头冲我喊:“你快去喊人来！”
从小到大，老秦没下过几次水，我赶紧往家跑，恨不得脚下能有个风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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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路上碰见了人，可该死的我结巴了，断断续续也说不好一句话，我指着池塘的方向直跺脚。
万幸，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最后，那孩子和老秦都被人捞了上来，他呛了两口水，那孩子被紧急送到医院去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个声音说:“可别是他给推下去吧。”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声像魔咒一般，开始久久盘旋。
老秦愣在原地，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打算解释。
“不……不……”
我想冲出去告诉他们，不是老秦！可是我结巴了……说不出清楚话……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有多恨自己。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破碎不清的解释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从来没有觉得，人心如此冷漠。
老秦拉着我冲出人群，可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杀人犯的儿子，难不成你还指望他见义勇为吗？”
老秦倏地停下脚步，他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我看到了他衣摆上的眼泪。
我愤怒至极，从地上捡起石头朝他们狠狠砸过去！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一天我像疯了一样，要不是老秦拉着我，我真的要蹦上去咬他们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在沙冰店里找到了老秦，然后捧着一份草莓沙冰哭了好久好久。
因为老秦问我:“丫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啊。
沙冰化了，变成了露水从杯子边缘滑落，我仰脖子猛灌一口，是咸的。
老秦高三毕业了，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替他开心，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这里困了他十九年，这里的人讨厌了他十九年，如今他终于可以离开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然后敢爱敢恨，天高海阔，任他快意恩仇。
我和他坐在沙冰店门口喝酒，啤酒是波板糖的味道，老秦说他要去北方，他讨厌这里的回南天，就像这里的人讨厌他一样。
“丫头，我走了以后，没人罩着你了就别打架了了。”
“好。”
“丫头，你得多吃点，怎么还是不长个儿呢？”
“好……”
“我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
“……好”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好多，我都说“好”。
他走那天，我去车站送他，母亲给他做了几件冬衣，他揉揉我头发说:“再见。”
然后……他上了车。
我转身，蹲在检票口大哭。
我清楚的知道，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用身高鄙视我，再也没有一个人请我吃买一送一的沙冰，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像老秦那样，可以让我不惜与全世界为敌。
老秦，一路顺风。
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至于后面，那又是另一个梦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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